漕帮一干人马狼狈离去,河岸边上只剩下一地鸡毛。
看热闹的乡邻们见没了下文,也便三三两两地散去,嘴里还津津有味地议论着方才伏老三那张紫涨的猪肝脸。
几个半大小子学着漕丁缩脖子的窘态,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桑梓望着漕帮众人消失在码头拐角,绷紧的肩头这才松了松。
她伸手拂了拂衣襟,指尖却触到袖中微湿的冷汗,心下自嘲一笑。
到底不是真的铜皮铁骨,虽然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能这么早就用上。
还是她最近有些飘了,不能真把古代人当成纸糊的老虎。
正思忖间,就见那膀大腰圆的屠夫提着杀猪刀走了回来,刀尖还滴着水珠子,想是方才在河边涮过。
桑梓心下微怔,这人生得虎背熊腰,满脸虬髯,额角一道疤从眉骨直划到腮边,瞧着煞是凶悍。
偏生那双眼睛却透着几分熟稔的关切,倒叫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梓丫头,快过来!还不快来谢过你张叔!”
吴秀娘招手,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手里还攥着块抹布,方才拧得紧紧,此刻才松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张叔?
桑梓闻声又细看,还是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还是那把滴着水的杀猪刀。
可那满脸虬髯间透出的笑意,却让她蓦地想起些什么——
灶火熏黑的额角,油光发亮的围裙,这不正是常来桑家老烧坊买酒喝的那个张屠夫?
只见他将那厚背刀往腰后皮鞘里一插,动作利落得像切豆腐,围裙上深色的油渍映着日光,反倒显出几分日日操持的亲切来。
“谢什么谢!小丫头是我瞧着长大的,还能让那起子腌臜货欺负了去?”
吴秀娘在一旁抿嘴一笑,顺手将桌上几只粗陶茶碗归拢到木托盘里。
“你张叔自打晓得你进了行当,心里就搁不下。这半月来,日日收了肉摊,连家都不先回,必得拎着这把刀来我茶肆里坐着,占着临河那张桌子,替你盯着往来生面孔呢。”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茶肆门口那张掉漆的柏木桌,桌面上还留着个明显的圈印,想必是那把厚背杀猪刀平日摆放的位置。
张屠夫被说破了心事,黑红的脸膛更深了几分。
大叔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烟袋锅,摸了个空才想起早先在肉摊上就抽完了,只得讪讪搓了搓手指,瓮声瓮气地开口。
“就你吴娘子话多,我…我那是顺道歇歇脚,喝碗茶解乏!”
但说话间却忍不住走到桑梓近前,上下打量一番,见小姑娘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可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眉头又皱了起来。
“吓着了吧?莫怕,有叔在呢。”
老哥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不由分说塞进桑梓手里,纸包还带着体温,里头两块撒了芝麻的糖饼散发出甜香。
少女抬头只看到面前的彪形大汉咧嘴一笑,露出被烟叶熏得微黄的牙。
“早晨出摊时买的,还软和着,压压惊吧。”
桑梓握着温热的糖饼,看向张屠夫腰背上那柄磨得锃亮的杀猪刀,又望了望茶肆门口那张空了的柏木桌,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里,张屠夫总是这般,原主之前跟着爹爹送酒去肉铺,回来时口袋里总会多几块糖饼或是一截香肠。
记忆里还有肉铺门口那棵老树,夏日里树荫浓密,张屠夫总在底下给她留个小马扎。
“多谢张叔。”
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笑意,比方才应对漕帮时软了可是不止一分。
张屠夫摆摆手,目光却越过桑梓肩头,望向漕帮消失的方向,脸色沉了下来。
“伏老三这厮今日吃了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近日出入小心些,若有生面孔在附近晃荡,立刻让虎头来肉铺寻我。”
桑梓点头,正要说话,却见张屠夫忽然侧耳听了听动静,待得那几个还没走远的乡邻转过巷口,这才凑近半步,压低嗓门问道。
“丫头,你跟叔说实话…当真是被逼到这份上,要自个儿撑起这门酿酒的手艺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
张屠夫虽然不是桑梓的自家人,但这些年看着她从蹒跚学步的小丫头长成婷婷少女,心里早把这孩子当成了自家侄女看待。
但前些日子正赶上州府大摆三日流水席,肉铺里接了官差,日日天不亮就得起来宰杀牲口,直忙到月上柳梢头才得歇。
张屠夫倒是托人捎了奠仪去给桑家,自个儿却实在脱不开身。
等忙完这阵再去桑家吊唁时,灵堂早已撤了,只剩个空落落的院子,却连老太太和小娘子的人影都没见着。
他心下觉得蹊跷,连日来在肉案上剁骨头时,总留心听着往来主顾的闲话,这才隐约听说了桑大富霸占家产的事。
这还了得!
张屠夫当即去找了郑童生,想要他去写个状纸递到县衙里,好替小桑梓讨个公道。
但偏巧那郑童生前日去桑家老铺买酒,被桑大富用掺水的劣酒糊弄,争执间推搡起来闪了腰,这几日正躺在榻上哼哼唧唧起不来床。
“罢了,我这就去寻东街的王秀才,他平日也常替人写状纸贴补家用。”
“慢着慢着!”
郑老头本来还躺在床上半合着眼,一听这话急得撑起半边身子,扯着嗓子就把人叫了回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小娘子和老太太寻着,你便是要告官,也得苦主本人在堂前站着不是?”
张屠夫向来是个听劝的人,一听立刻就被说服了,连忙又火急火燎地过来找吴秀娘。
本来是想托她帮忙寻人,江口茶肆里每日人来客往,消息最是灵通,四邻八乡的闲话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结果就发现这吴娘子不声不响的,竟然早将人寻着接回来了!
“侄女自然是要将爹的门面重新撑持起来的。”
桑梓轻轻捏了捏袖中那块温热的糖饼,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张屠夫闻言连连点头,却又忍不住压低声音。
“既是这般,明日叔便陪你去县衙递状子!那桑大富霸占家产,天理难容!”
他本是信心满满手拿把攥,但桑梓心下却道,这事岂是递张状子便能解决的?
桑大富既敢明目张胆夺产,如今必是早已打点好了衙门关系,贸然告官不过是以卵击石。
更何况这北宋末期的吏治,早如黄河水般浑浊不堪了。
自章惇为相复行新法以来,党争愈烈,江南东路转运使司与江宁府衙的官员多钻营附会,早被各路关系网缠成了个铁桶。
告官?
不过是将把柄送到人家手里罢了。
宋朝判案,须得先经乡老调解,再递状纸,光是一纸诉状就要写明“干连人”、“证佐”若干。
桑大富既敢明目张胆夺产,必是早将里正、书手都打点妥了。
若真对簿公堂,他只需咬定侄女年幼不懂经营,伯父代为照管祖产合情合理,官府多半会判个“依亲管业”。
真要到那时候,非但酒坊要不回来,只怕连祖母都要判归伯父奉养,那才是真正将老太太送进虎口了。
少女把这道理一讲,张屠夫急得直搓手:“难道就由着他欺侮你们孤寡?”
桑梓却抿嘴一笑,素手撩开茶肆后门的蓝布帘子,朝院子里努了努嘴。
“张叔莫急,且先尝尝侄女新酿的橘酒如何?”
这个时候如何能安心吃酒?
张屠夫闻言一愣,却见桑梓已从袖中摸出个小瓶,不过拇指大小,瓶口用红绸塞得严实。
他又是一愣,这才想起刚才漕丁虽然到处查了,却碍着女子身份,没碰这丫头的身上。
好一个胆大心细的桑家小丫头!
竟在漕帮眼皮子底下藏住了宝贝!
张屠夫原本还拧着眉头忧心忡忡,此刻却莫名长了信心。
于是伸出那双平日操刀剁骨的大手,郑重其事地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接过那只青瓷小瓶。
一拔塞子,橘皮清苦混着橘肉的甜香便窜了出来,里头还藏着几分薄荷、甘草的清凉药气,活脱脱是把整个秋天的日头都收进了这拇指大的瓶里。
张屠夫是个老酒鬼,闻香那眼睛倏地便亮了起来,连额角那道疤都舒展开来,活像见了肉的饿虎。
于是仰脖便将那小瓶酒一饮而尽,咂咂嘴,心里刚觉得这酒不如她爹酿的烈,后劲儿却猛地顶了上来。
像头老熊坐胯似的夯在胸口,震得天灵盖都发了麻,肠子却渐渐热乎起来。
又扭头看到这孩子笑嘻嘻的模样,才恍然大悟是中了这小狐狸的套,不由得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大概就是一直有这样的长辈们细心护着,才让原身从前那般不经世事,像棵长在暖房里的花,没经过风雨。
桑梓忍不住出了神,旋即又展颜一笑,抬眼时眉梢已带了几分狡黠。
“张叔既尝过侄女的酒,该信我能酿出更地道的滋味。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祖母安心将养,待我站稳脚跟——”
“这公道,咱们换个法子讨。”
名词解释部分:
干连人
就是跟案子有瓜葛、将来可能被官府传唤的人,要求原告先写清楚,免得人家事后说“我啥也不知道就被锁来了”。
剧情里桑大富肯定早把这些人打点好,列了也白列。
证佐
“佐”是“辅助”的意思,“证佐”就是能帮你作证的第三人。宋代民事官司尤其讲究“干证对质”,没有证佐,状纸直接给打回去。
剧情里,如果桑大富把证佐也买通,到时候上堂一句“俺不知道”就完事。
书手
县衙里负责抄档案、写状纸、填账籍的合同工,不是官,却掌握笔墨。档案被他一改,地契亩数就能多写少,户主名字也能笔误。
剧情里,如果桑大富把书手喂饱,等于把证据原本先改好,上堂时白纸黑字对他有利。
【最重要的】依亲管业
这是宋代法官处理“户绝”“幼孤”家产时的常用判词。直译就是“依亲戚之名,代管产业”。表面上是保护幼儿,等长大再还;实际上产业收益全归代管人,官府也很少复查。
所以桑大富只要咬定“侄女年幼,我怕祖产流失,先替她经营”,县官就会写一句“依亲管业”,合理合法地把酒坊搬进自己口袋。
综上所述,桑家酒坊肯定是不太能靠打官司打回来的,封建王朝是没有正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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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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