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室寂静中,季霖走出了房门。
钟熠回过神来,人已经走了一阵,意识到自己这个当事人一句话都没说,都没有为自己主张过什么,慢性子的人也被激出了几分脾气,钟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又或许当时他什么都没想,就这样追着人跑了出去,带着全身肌肉的酸痛。
别看季霖在人前肩背笔挺地离开,一出房间没几步,放松下来,他身形不受控的,当即晃了晃。
“季少!”助理瞪大眼,下意识就要扶他。
下一刻,季霖靠自己站住了,助理的手虚虚伸在空中,是个搀扶的姿态。
季霖轻哂,缓慢但坚定的推开了助理的手,“不用。”
只两个字,全是气音,和在房间内的强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助理反应过来,在季浩和钟家人面前,最后季霖一直在强撑。
细细观察男人神色,助理更是心惊肉跳,额头布满了细汗,脸色苍白不说,连唇色都白得泛着不正常的乌青。
季霖原地顿步,助理连同司机忐忑担忧看着他,一时间走廊上静可闻针。
“药准备好了吗?”并二指再度轻压眉骨,闭着眼睛,季霖语声都是飘的。
“准备好的,在车上,要我现在下去……”
“不了。”
季霖半掀眸子,疲惫道,“走吧,直接上车。”
助理会意,点了点头,等季霖缓过这一阵再迈开步子,助理下意识跟得比平时紧些,怕万一有状况好及时应对。
一路到电梯,按下楼层后,助理接了个电话。
须臾捂着手机,神色为难对季霖道,“罗少爷说他想见见您。”
知道季霖现在格外难受,助理还好心提示了下,怕季霖已经忘记了他这个相亲对象。
季霖……确实不太记得了。
“什么事?”
助理声音愈轻,“说昨天敲了好久门您都没开,实在是担心您的身体状况。”
话没什么不得体的,但哪怕是转述,其中被拒绝的委屈,也能从字里行间渗出来。
“他来了吗?”季霖什么都不记得了。
助理:“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呢。”
如老管家所料,是真的很喜欢季霖了。
稍一踟蹰,季霖缓缓点了头。
于是钟熠一路追到电梯口,便见到了季霖和一个陌生青年说话的场景,远远瞧着场面带着几分亲昵,靠近了看到什么,钟熠瞳孔微缩,不自觉顿步。
季霖是侧身背对他这个方向的,骨相好的男人,侧脸也优越,微微低着头和人说话,看起来很闲适的模样……如果钟熠没看到季霖的肩背,他也会这样认为。
夏天的衣服薄,季霖穿一件宽松白T,衣服的背后被冷汗打湿了一片。
酒店空调开得低,即使是三伏天,结合着对方哪怕远看也格外惨白的脸色,钟熠无法说服自己这是热出来的,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出的虚汗。
他到底……
来不及细想,电梯前季霖偏了偏身,钟熠看清那青年面容的同时,也看到了对方胸口,有一枚胸针,一枚……钟熠迟疑低头,抬头后视线二次聚焦,确定,对方戴着一枚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胸针。
电光火石间,脑子里有更多的画面细节闪过,昨天进门前,钟熠恍惚记得,季霖打量了他许久,然后低垂着眼睫也有一阵……所以,难道他是在看……
意识到什么,钟熠被自己的猜想惊到了。
而这么短短的时间,季霖再次变换了站位,对察觉到不对劲,正在向自己打探宾馆这边发生了什么的罗少爷,温声道,“没什么,我侄子和钟睿的事罢了,动静闹大了些。”
季晗喜欢钟睿,圈子里都知道,而季晗最近和钟家的尴尬关系,更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季霖半遮半掩的话说服力十足,一下子打消了罗少爷的怀疑。
助理掐着时间在电梯里喊季霖,季霖对罗少爷再度点了点头,示意告辞。
转身进电梯前,余光瞥到什么,季霖抬头。
于是隔着一长条走廊的距离,季霖消失在电梯里前一瞬,那潋滟的桃花眼在空中微微一顿,眼尾睇了一下钟熠。
钟熠脑子里又开始充斥满了基本眼型的素描图。
但他觉得季霖的眼睛比范图上的还更要好看,线条带着浑然天成的流畅。
直到电梯完全闭拢,钟熠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钟熠:“……”
钟熠:“…………”
原来美色误人四个字,不是骗人的。
*
上了车,老张开出一段路,远离了酒店,才选了个僻静街角停下。
后座上的季霖已是满脸冷汗,半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助理早就准备好了药,连水一起递给季霖。
季霖看着掌心熟悉的药丸并不动作,视线停得久一些,车内的气压也低了下去。
知道季霖吃药心情不好,就在助理考虑自己要不要冒死劝一两句之际,季霖动了。
面无表情拧开了水,把一把药丸吞了下去,动作粗暴得有些不像他平时。
随后助理眼明手快接过水,谁都不敢说话,车内压抑得只剩下衣物摩擦的沙沙声。
季霖后靠仰头,用手臂压住眼睛,衣服已经被汗打湿了,全身阴冷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不舒服,但他摆脱不掉,哪怕他再讨厌。
很有一阵车内都没什么声音,季霖不叫走,司机老张也不动。
助理手机来了条信息,迟疑着,还是对季霖道,“罗少爷想约您下周吃饭。”
季霖恹恹道,“说我最近没时间,订婚宴一定请他来。”
助理一怔,想说什么,但看着季霖的状态,到底忍住了,依言回复过去,后续果然又收获了不少询问,助理不知道怎么回,毕竟结婚这事还没在老爷子那里过明路,便索性收了手机不再回。
又是不知道好久的安静,季霖才又开口。
“公司最近还有什么事?”
“除了合同,暂时没别的。”
而合同已经把关系跑到了位,约等于没事。
“打电话让方姨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走,哦,走前让唐浩言来见我一面。”
又想到什么,季霖最后道,“对了,再给我准备一份钟熠的详细资料,我好一点就要看。”
*
钟熠追了下去,但没追上。
站在酒店外空旷的停车场里,钟熠来了上京那么久,这么一刻,格外的无力和无助。
等他回到房间,季浩和季晗父子已经走了,只剩下钟家人。
再从钟睿那里,把季晗讲述的交谈全程听完,各种情绪混杂,钟熠终于爆发道,“为什么要讲条件啊,这种事……当没发生不就行了?!”
“这不是我的事情吗,我不能处理我自己的私事吗?!”
大伯钟永峰当惯了大家长,被一个小辈这样吼,顿时有些不悦,拧眉道,“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那不然呢,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也没有逼迫过我,细论起来,我和他都是受害者,差不多就得了,搞成这样……你们问过我的意思了吗?我不才是当事人吗?!”
钟熠来了上京,一贯都是温吞吞的,哪怕是小表弟捉弄他,大家也没见他发过脾气,仿佛他天生就是一副随和的性子。
眼下突然发难,反应还那么大,大家不知所措,一时间都缄默了。
钟永峰嗫嚅,下意识想说什么,目光却不期瞥到侄子脖子上的各种痕迹,所有话又哽在了喉咙里。
细论起来,这确实是钟熠的私事。
很是一阵沉默,看着钟熠气红的眼眶,钟母孟淑让钟熠先坐下,随口问他要不要喝水。
钟熠摇头,混乱得不行,“不要。”
“我想回家。”
说着,眼眶又红了一层,钟熠觉得委屈,很委屈。
而这种情绪是他来上京之后慢慢叠加的,一点点,累积到今天,他感觉再承受不住。
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哦,对对,回家回家,别留这儿了,有什么我们回家说。”钟教授赶紧打圆场。
知道父母理解错了,钟熠内心蓦然漫上一层深切的悲哀。
但看着父母和哥哥对他的一脸关切,戳破真相残忍的话卡在喉咙里,久久吐不出来。
好半晌,钟熠点头,“回家吧。”
说完,内心莫名更感觉到孤独和委屈了。
他想他小城的家。
想他养父,他爸了。
*
在车内一言不发,回了别墅区,钟熠情绪才稍稍稳定了一些。
钟睿手机上季晗不断发消息过来,在说今天的事。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字里行间钟睿能感受到,季晗他爸是有些后悔的,不该打着要狠狠为难季霖的念头,把事情闹得如此无法收场。
是的,无法收场。
钟熠当时追着季霖出去了,房间内季家和钟家面面相觑,两家人很是好久都没说话。
那个时候,钟睿就从季晗他爸脸上看到了后悔和恼怒的混杂情绪。
而作为季晗曾经的未婚夫,他不是不能猜到季晗他爸的心思。
季氏三兄弟,老二优秀,老三有老爷子偏爱,唯独季浩,虽然进公司早,却显得平庸了些,老爷子交代的事务倒是也能做好,但好和优秀,又是两回事了,想接手季氏这个庞然大物,光做好不出错,显然远远不够。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季晗他爸以为抓到了季霖的把柄,想拿捏人家罢了。
没想到踢到一块铁板,他硬气,季霖更是头铁,被惹怒之后,宁可选择和钟熠结婚,三家人一起难受,也绝不如季浩的愿。
现下……
“能让我和季霖再商量下吗,我感觉他不是不好说话的人,或许再聊一下,就能把这个事儿了了?”钟熠眼巴巴看着钟睿,和他商量。
钟睿想笑,笑不出来。
如果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今天听季霖的意思,这件事老爷子马上就会知道,季老爷子要是参与进来,结果就不是季浩季霖亦或者钟家,任何一方的意愿能决定得了了。
这件事,得先看老爷子的态度。
各中关系繁冗,钟睿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不答反问,“你不想和季霖结婚吗?”
钟熠瞪大眼,不可置信,“我们昨天才见面,今天我才知道他名字,就不是想不想的事情吧,我和一个陌生人,我,怎么可能……”
钟熠虽然不够聪明,但有时候看事情又格外通透,“再说他那就是气话,也压根不是想结婚的意思啊,这怎么能一起!”
钟熠想象中,自己该是和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结婚的。
绝对,绝对不是这种荒唐的走向,决定的对象。
钟睿懂了,钟熠不愿意。
看了眼表,钟睿只道,“刚才大伯让大家过去商量你这个事,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回来再告诉你,行吗?”
钟熠无奈,却也点了头。
不过晚上的时候,钟睿也没有如承诺好的,来给钟熠讲解。
原因简单,钟家吵了起来。
药物副作用还没过完,钟熠在家又洗漱过一次,睡了一下午,晚饭一个人在家里吃的,吃完了父母和钟睿就回来了,和他打过招呼,三人匆匆去了书房。
钟熠上去找他们,站在门口就听到了争吵,在门口听了几句,后知后觉意识到结婚一事大概率是个极麻烦的事,心情低落,郁郁离开了。
钟熠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背脊靠在门板上,抱膝顺势坐在了门口。
放空坐了会儿,钟熠打电话给养父。
今天的事情半句没提,养父却感觉到钟熠心情不太好,问了几次出了什么事,问到第三遍的时候,钟熠装不下去了,看着房间内画包,蓦然发问道。
“爸,上京的学校真的好一些吗?”
要不是为了学绘画,为了更好的教育资源,他是不会来上京的。
“当然咯,你不是喜欢画画吗,那自然去大城市学才是好的,你喜欢的那些画家画手还有一些出名的老师,不是有一大半都在上京吗,你得去了才见得到嘛。”
钟熠拧了拧眉,眼眶有些热。
他绘画是养母启蒙的,养母去世后,他也一直在找老师学,最后将其作为专业,喜爱固然是一方面,更深层次的,画画总是能让他感觉养母就在身边,不曾离开,所以对他的意义更不简单。
“怎么不说话了?”养父问道。
钟熠笑了笑,“没什么,在想我以后能不能那么厉害,和我喜欢的老师们合作。”
“你好好学,肯定可以的。”养父总是对他盲目自信。
钟熠这次真的笑了起来,红着眼眶点头,“好,爸,我一定好好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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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胸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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