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东行直至东方鱼肚白，因行动路线变化，甘芙并未去取回来时所乘的两匹马儿。

深蓝色的天际出现大片林木，甘常风策马奔入其中，在一处溪流旁停下。

甘常风接谢瑾从马上下来，将他扶到一棵树木前后面侧坐下来。

谢瑾背上的箭矢斜插着，手臂伤口处的衣裳都被鲜血洇湿，出现大片深色阴影。

“谢大人，你的伤口必须处理，这里有种止血的野草根，我去取来，你在此等候片刻。小妹，你照看好谢大人。”甘常风说完便起身去寻。

甘芙点头说好，蹲在谢瑾旁边。

“谢大人，你、你感觉怎么样？”甘芙紧张道，她的视线落在他肩膀上，那箭矢没入的深度似乎不浅，甚是骇人。

谢瑾一手撑在地上，道：“无妨。”

甘芙想到他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心中愧疚，又担心这一箭伤他太狠，影响他日后生活。如此想着便更加自责，抬眼瞧见谢瑾额头渗出的层层冷汗，凝成汗珠将要越过锋锐的眉骨而要滑入他的眼睛，甘芙倾身用袖子帮他擦拭——这已是她现在唯一能帮到他的了。

少时，甘常风拿着一把植物根茎跑回来，他快步蹲到谢瑾身边，道：“谢大人，我久在军中，对处理箭伤有一些经验，你若信得过我，我现在就帮你医治。”

谢瑾看一眼神色紧张的甘芙，轻轻颔首：“那就谢过甘将军。”

甘常风将根茎递给甘芙：“小妹，你把这个砸碎，待它流出汁水立即拿过来。”

甘芙立刻照做，从身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将根茎包住，取出短剑用剑柄凿击根茎，不一会儿，果真又淅淅沥沥的淡黄色汁水渗出。

甘芙欣喜地捧着含水的根茎绕到谢瑾身侧，甘常风已经拔出谢瑾身上箭矢，而谢瑾半身裸-露，露出健硕流畅的肌肉。

甘常风道：“小妹，将汁水挤到伤口周围。”

甘芙立马照做，跪坐到甘常风身侧，兄妹二人协作将谢瑾的伤口作简单处理。

甘常风扯下半块布料把谢瑾伤口包扎好，又帮他穿上衣袍，谢瑾此时行动不便，甘常风虽是小心，却仍不免拉扯到他的伤口，这令谢瑾默默地收缩了一下瞳孔。

甘芙察觉到谢瑾的疼痛，忙上前扶住他手臂：“哥哥，我帮你一块。”

甘常风知道妹妹心细，点头答应。

甘芙轻柔地帮谢瑾套上袖子，衣领处叠在一起，她伸手将它拉平，顺着衣边从胸口捋下来——她全程神情专注，目不转睛，严肃认真，丝毫没有发觉谢瑾身体的僵硬。

“好了。”处理好伤口，甘芙松了一口气，对谢瑾微笑。

谢瑾看她一眼，略微垂目，浓密黑长的睫毛挡住他眼底情愫，淡声道：“多谢。”

三人饮了些水，稍事休息，预备再次启程，谢瑾却忽然起身道：“你们先走，我还需回一趟白羊城。”

甘芙看向他伤口，忙道：“谢大人，你身上还有伤，白羊城现在也不知道是何情形，你去的话……”

她愈劝愈没有底气，因为谢瑾来白羊城又不是专门为她而来的，他自己有自己的任务。

谢瑾牵住缰绳，看着她道：“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把握，你……无须担心。”

说罢，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挥鞭扬长而去。

甘芙视线追随他的背影，秀眉深蹙，甘常风抬手按住甘芙肩膀，宽慰道：“小妹莫要担心，谢大人应是有要务要处理。”

甘芙回头看向甘常风，轻轻点了一下头，抓住他的手臂认真查看：“哥哥，你呢？有没有受伤？”

甘常风笑笑：“没有，那些翟人本是要把我送去祭他们那什么金人，所以他们没敢把我怎样。”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趁他们不注意，抢了马跑的。可是小妹，你怎么会来？”

一问到这个，甘芙心中拥塞，道：“那个张熙说你投敌叛军，皇上下令要诛我们满门，我去求他开恩，皇上便给我二十日时间寻你归来。”

“张熙，严刻……”甘常风握紧拳头，“他们竟是存的如此歹念。不成，我们得快些赶回去，免得皇帝起疑心。”

甘芙一点头，兄妹二人一同上马，向南行去。

急行三日，他们在途中追上正在南行的潼湖，几人汇合，带着证人快马加鞭两日，终于到达长安。

甘常风与甘芙第一时间赶去皇宫面圣，不想今日正是皇太后寿宴，宫人通报说皇帝不见外臣。

甘芙掐算时间，今日正好是第二十日，若是今日不能见皇帝，那便是违背皇帝旨意，甘家还是得抄斩。

怎么会如此之巧？

甘芙心急如焚，手心直冒冷汗，上前想要再次请求面圣，宫门突然缓缓打开。

甘芙欣喜，抬眼看去却无人出来，反倒背后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

来者车马华丽，奴仆成群，在众人拥簇中走下来一个手持拂尘的俊雅公子，鹤发童颜，一身青色道袍，衣袂临风猎猎，衬得他体型瘦削，身似鹤形。

紧接在后面的则是一华贵紫衫的男子，不是别个，正是赵堪。

甘芙自觉避让这厮，赵堪却早早看见他们兄妹二人，奇道：“甘小姐真是厉害呀，竟真将甘将军带回来了？”

甘常风知道此人作风，但此时不宜与人在宫门前发生冲突，便客气道：“二公子，许久未见，风采依旧。”

“言过言过！”赵堪哈哈一笑，摸着下巴走到甘芙近前，“我瞧着，甘小姐怎么像是瘦了？想来寻兄这一路受了不少苦吧？”

甘芙垂目望着地面，冷声道：“谢二公子关心。”

赵堪又欲调戏，身后却传来一道不轻不重地呵斥：“二弟，宫门之前，不得放肆。”

甘芙抬起头，正对上说话者古井无波的双目。

这是大司马府大公子赵玄思。

赵玄思算是赵氏中难得的清流，不近女色，身无恶习，专心修道，最擅炼丹，以至于虽然如今已是三十余岁，但看起来还似少年模样。

说来这人身世也颇为坎坷奇特。

赵玄思本是府中婢女所生，地位卑下，五岁时身染重疾，赵氏家主将其丢弃，却为一跛足老道所救，收作徒弟。

数年后，先皇患病修养于行宫，寻医无果，一位16岁的小道士怀药而来，先皇服用丹药两日后便痊愈。

先皇甚为惊异，问其姓名才知道这人就是赵玄思。

如此，赵玄思认祖归宗回到赵家，先皇非常信赖他的道术，进而对赵家、以及当时尚为夫人的赵氏宠信有加，直到本朝，赵氏荣光仍是不减。

所以赵堪不敢不畏惧这位大哥。

“大哥。”赵堪收敛神色，退步让赵玄思先行。

赵玄思缓步上前，朝甘常风微微躬身：“甘将军。”

甘常风一向不喜欢这些求仙问道、虚无缥缈的事物，因而与赵玄思毫无来往，但赵玄思既先为礼，他不好不回应：“赵大公子。”

赵玄思淡淡一笑：“甘小姐不辞万里寻回甘将军，此等兄妹之情着实令赵某钦羡，赵某正要进宫为太后祝寿，二位不妨与我同道。”

甘芙愕然抬头，可赵玄思神色不似说笑。

“大公子，当真吗？您当真能带我们进去吗？”甘芙不由问道。

赵玄思转头看她，亦是一笑：“有何不可？甘将军乃国之重臣，冤情自当达于天听，还尔清白。二位，请吧。”

甘常风与赵玄思并无来往，如今他如此相助，甘常风心有疑虑，但此时得先见到皇帝，只好按下一切心绪，拱手道：“那便多谢大公子了。”

赵玄思颔首，挽着拂尘步入宫门，赵堪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跟在大哥身旁，甘常风与甘芙走在最末。

入宫畅通无阻，以至于寿宴上的皇帝见到甘常风兄妹与赵氏子弟一同来到时，眼睛里都闪过疑惑的光。

“参见皇上、太后。”

众人行礼问安，年过五十的太后娘娘见到赵玄思，抬手招道：“思儿来了，快快过来，前几日你送来的那丹药甚好……嗯？后面二人，是何人？”

甘常风与甘芙自边关归来，风尘仆仆，在锦绣似的宫殿中甚是扎眼，太后见到二人模样不由蹙起眉头，显出不悦。

甘常风携甘芙上前跪拜：“臣甘常风拜见皇上、太后。”

此言一出，殿内竟是鸦雀无声。

须臾，太后恼怒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今日乃本宫寿宴，谁允许你们二人入宫扰驾？”

甘常风伏地请罪，未及言语，赵玄思先上前：“太后娘娘，是微臣带他们进来的，微臣该死。”

太后看向赵玄思，面露惊惑：“思儿？”

皇帝懒懒地端着酒杯起身，道：“母后，这两人朕带走问话，母后与表兄妹们继续宴饮。”

太后心有不满，可这事牵扯到自己母家，皇帝又开口保他们兄妹二人，便不好发作，冷哼一声：“罢了，今日本宫便不管你朝堂上的事。”

皇帝只是一笑，放下玉杯朝太后行礼，负手出门。

甘常风与甘芙退出门去，跟上皇帝。

冬日万里无云，天空一碧如洗，空旷辽远，一点声音也没有。

“今日这天气倒好，秦玄，派人将寝宫笼子里的鸟雀放出来遛遛。”皇帝仰天漫步，声音散漫，像是喝醉了，随手摘下一片橘树叶子捏在手里把玩。

秦公公应声说是，即刻让身后小太监去做事。

甘常风不敢打扰皇帝赏景，兄妹俩默默跟随在后面。

走到一处莲花池，池中游鱼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皇帝折断一条细枝，放在指尖转了转，投壶一般刺入池中，鱼儿立马惊慌四散。

“甘常风，说说吧。”皇帝停在池边负手立着，视线追随一尾乱游的红鱼儿。

甘常风上前跪答：“陛下，臣被严刻、张熙二人迷晕送入翟人手中，翟人欲拿臣祭天，臣趁乱抢马逃回，路上遇到小妹，臣兄妹二人方才得以回京。”

他没有说谢瑾的事，也没有指控任何人是叛贼，平平叙来。

皇帝：“一面之词。”

甘常风应答：“臣有证人可证明臣确是被人蓄意迷晕，此人正在皇城外，陛下可随时召唤。”

“证人？朕如何知道这不是你找来给朕演戏的？”皇帝咄咄逼人。

甘芙上前下拜：“陛下可否听民女一言？”

皇帝斜睨她：“说。”

甘芙深呼吸，将路上遇刺、严刻杀人灭口诸事一一说明，与谢瑾相关的全部揭过，未曾言明。

皇帝遥望宫墙，眼中似有狠色，道：“甘常风，你真该庆幸有个聪明伶俐的妹妹，不然，朕可真要成昏君了啊。”

“好了，你们兄妹二人无罪，甘家亦无罪，出宫吧。”皇帝一挥袖，转身往温室去。

甘芙跪拜谢恩，心中极大的庆幸与欢愉，甚至有些恍惚，起身时身体一晃，险些跌倒，幸而甘常风扶住了她。

宫人领他们出宫，刚出宫门，一匹快马驶来，马上之人令甘芙一惊。

是谢瑾。

他竟然回来得如此之快？！

甘芙又惊又喜，但在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甘芙怕引起不好的影响，并没有表露情绪，只是远远地望向他。

谢瑾早看见甘芙，下马来，大阔步走向她，目光上下打量一转，见她无碍，道：“如何？”

甘芙没想到他直接就过来了，迟疑片刻，道：“皇上说我们家无罪，可是谢大人，方才我向皇上澄清事实时，没有将你的事情也告诉他，这可以吗？”

谢瑾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观察她，应道：“嗯，你做得很好。”

甘芙闻言心喜，嘴角上扬，仿佛这会儿才真正地安下心来。

谢瑾带给她的这份信任感与安全感，她自己都还没有察觉。

“我先走一步。甘将军，改日再会。”谢瑾拱一拱手，往宫门里去。

甘芙长舒一口气，仰头张望碧蓝天空，风轻云淡，人声悠悠地传来。

长安，长安，她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样好的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