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赵家世世代代守分,怎就出了你们这两个作奸犯科的坏种!”
晨雾中的李氏祠堂,赵家阿公一脸怒其不争的模样,抖着胡子拍响身旁的矮桌。
好事的村人将一个方寸的祠堂挤了个水泄不通,只见那赵桂芬姐弟二人手脚皆被麻绳捆着,形容枯槁地跪在地上,后脖颈也被李家三儿子李富雄大力按着,看着狼狈至极。
“爹!我们当真瞧见鬼了!还是被挖掉眼睛七窍流血的鬼!”
赵广嗣哭叫着,一身臭不可闻的骚味。他被尿湿的棉裤也没来得及换,眼睛一睁开就被李家人捆在棍子上,待宰的猪似的被人挑下了山。
“两个缺德货,寒衣节半夜跑去山上挖我家的祖坟,你们就是不见鬼,老子也要送你们见阎王殿炸油锅!”
李家老二李富勇怒声上前,翻起袖子就要往那二人身上比划,吓得赵氏姐弟一阵惊喘。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啊!勇弟!”
赵耀祖急忙上前拦住,刚抓住李富勇衣角,就被后面的李家大儿子李富贵对准后腚狠狠踹了一脚。
“你这厮还攀上亲了,谁他娘的是你勇弟?”
赵耀祖被踹得弓下身子一连前进好几步,最后扶着对面的房梁勉强站住了身。
见着有人踹自家老父亲,赵福生和赵万生也上前来。堂下顿时一阵推搡,闹得鸡飞狗跳的,乱成了一锅粥。
林乐钧从山上闲步归来,肩上还背了捆沿途顺手拾来的柴火。
刚走到村道一头,远远就听见另一头李氏祠堂传来的叫嚷声——真是好大的热闹。
他挑了挑眉毛,从怀里摸出一颗青枣。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一边吃着一边也将身子凑去了门边。
李屠户——林乐钧的外公李千斤正坐在主位,虽然早已年过半百,须发斑白,人瞧着却也精健。
他不疾不徐地擦着手中的劈骨刀,半晌未置喙一言。
直到赵家阿公提起拐杖气急败坏地敲地,使唤人将堂下斗殴的几人都拉开。屋内的叫嚷声终于渐轻了,那李千斤才冷冷抬眼,一扫堂下的赵氏姐弟。
“你俩是小辈,平日还喊我一声李叔父。这回就留情听你们为自己分辩一句,为啥要半夜掘我家的坟?”
赵桂芬与赵广嗣对视一眼,开口时声音都打着抖。
“这不是……前日听林乐钧那小子说,有山匪将财宝藏去了山西头的野地,我俩这才……这才……”
“净放狗屁!”
李富贵怒声打断,“那林小宝就是个傻的,你俩做了夜半掘坟这种缺德事!还敢把脏水往一个痴儿身上泼?”
李千斤收起布巾提刀站起身。
“继续说!”
“……都是因为林乐钧!”
见如何都狡辩不清了,赵桂芬索性一咬牙,瞪起怨毒的眼恶狠狠道:“都是他在村里鼓吹,说什么李家祖坟里埋了财宝,我俩这才做了这糊涂事的!”
“这林家小宝一个半大的孩子,还是个心智呆傻的!”赵家阿公气极,捶着胸口缓了口气,“你多大岁数了,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也不清楚吗!”
“桂芬婶婶!”
林乐钧甚适时地从众人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道:“野地里当真有鬼吗,那财宝呢?你们可找到了?”
“你这个小贱皮子!还敢提财宝的事!”
只瞧见那张脸,赵桂芬两只眼睛就直冒火气。哪怕已经被人捆起按在地上了,也要挣扎着去打林乐钧。
结果腰杆子刚直起来,李富勇就把她的头往下重重一扣,额头砸在地上一阵眼冒金星。
好不容易眼前终于看得清了,赵桂芬才发觉肩头一沉,竟架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刮脂油刮到我家坟头了,今儿个就让你这贪妇给我李家先人当面磕头认罪!”
李千斤怒声骂道,手上只使了一点儿劲,锋利的刃边就在她侧颈留下了一条血痕。
骇得赵桂芬是动也不敢动一下,冷汗沿着鬓边直往下滴,口中直叫着:“我错了叔父!此事都赖我贪……是我……是我被钱迷了眼!我知错了!”
旁边的赵广嗣涕泪一齐往下淌,身上抖得跟筛糠似的,也跟着连连叫唤“叔父饶命”。
“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崽子!”李千斤看一眼后方老脸煞白的赵家阿公,冷笑一声,“什么藤结什么瓜,我看你们赵家人一个二个都是饿狗投生的,手伸棺材里问死人要钱都做得出来!”
“这……叔父!把刀放下,有话咱们有商有量好好说,这动私刑可是有反大玄律法的!”
赵耀祖扶住差点折过去的后腰,急急往前刚走了一步,就被李家富贵富勇富雄三兄弟跟堵墙似的挡在面前,虎视眈眈。
“你们赵家人也有脸提律法?咋不说掘坟还要被判重刑送去边关服苦役呢!我爹便是动了私刑又如何,没把这两个杀千刀的捆起浸粪池都是手下留情了!”
“便是把里正请来分说,我们李家也是不怕的!倒是你们黑心肝的赵家,从根里就坏透了!若要报官清算,便从五年前你们姓赵的白白占了我家的三垄地开始算起!”
旧事重提,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堂外围观的众人也对着屋内一阵指指点点。
听到李富贵重新提起当年占田的事,赵耀祖和赵家阿公都变了脸色。
林乐钧悄悄扯了扯身旁李家二媳妇的袖子,“彩姑舅娘,我怎从未听过赵家人还和咱们家有过这档子纠纷啊?”
刘彩姑瞪一眼堂前的赵耀祖,道:“还不是五年前村里分河湾地那回——正赶上那赵老大接任村长。那会儿娘正在病中,家里在镇上的铺子也经营得不好,正指着分地吃饭呢。结果他们赵家人鬼算盘打得可精,说是按壮丁人头分地,却偷偷把该我们的河滩肥田划成了菜地,就这样给自己家统共占了九垄。咱家八口男丁,最后才分得薄田三垄……”
林乐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难怪他不知道这件事呢。
五年前的林小宝还是个十二岁不到的娃娃。
再加上当年林父离世不久,李四娘就被李屠户五花大绑着送上了邻村鳏夫的花轿。举着刀子以命相逼,好不容易才逃了婚,此后她就与娘家人断了来往。
李屠户在五马镇上还开了肉食铺子,家底殷实,在石栏村地位也高,三个儿子各个都生的身强力壮。而这赵家仗着有赵耀祖任着村长的职,这些年没少以权给家里谋私,如今这两家人咬在一起,李家人定是要从赵家身上撕一块肉下来才肯罢休的。
看着被刀架在脖子上的自家闺女,赵家阿公紧绷着面皮,这件事若是拾掇不好,从今往后他就得一直被村人戳着脊梁骨了。
不过他也料定了李千斤不敢真下刀子。
诚然赵桂芬姐弟有错在先,但要是在李千斤刀下出了什么事,他们家也免不了一阵翻江倒海。赵李两家原本就积着怨,此番只是做个样子逼他先低头罢了。
“咳咳……你这是做什么!还不退下!”
赵家阿公咳嗽两声,冲着赵耀祖拐杖一敲地。一行浑浊的眼泪竟从眼角漫了出来,“都是小老儿教子无方,才生养出这两个孽畜,真是家门不幸啊!”
见亲爹一哭,赵广嗣也跟着哭,“爹!这事不是我牵头的!二姐这回把我可害苦了,我本说不去的,她硬是要我一起去!”
正一直抹眼泪的王春娥也捻着帕子,一指赵桂芬尖着嗓子附和:“对啊爹,老四胆小你也是知道的,若不是姑姐煽火,他怎么敢作出这种事呢!”
“你们!”
赵桂芬两眼通红,奈何刀刃就在身上按着,动弹不得。气得浑身都在打着抖,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好哇王春娥你这个贱人,前日分明是你听了那痴儿的疯言,鼓动着我带上老四一起去的!现如今倒好!全成老娘的不是了!”
“姑姐这样颠倒黑白,可叫我怎么活啊!主意明明是你出的……”
王春娥话才说了一半,眼前就急急闪过一道人影,紧着只听“啪”得一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
“大哥……”
她捂着脸,看着赵耀祖咬紧了嘴唇。
“一对蠢货!事到如今,这件事究竟是谁起的头还重要吗?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们收拾烂摊子!”赵耀祖怒道。
他回头看了眼赵家阿公的眼色。一抹衣袍下摆的褶子,下定决心似的,向着李千斤深深一跪:
“家中弟妹被我娇纵坏了,犯下这等龌蹉事,都是我这个做长兄的不好。叔父要如何惩治,耀祖此番全都认了。只求叔父刀下留情,留弟妹一命!”
李千斤手上的拆骨刀已然划破赵桂芬后颈的皮肉,温热的的血沿着她跪伏在地上的身子直往下淌。
“你这个村长做得好啊,便是自家弟妹在外面给天捅了大窟窿,也有你跟在后面帮着补!”
他眯起眼睛,向赵耀祖冷哼一声,“如果不是律法在上,这两早就像畜牲一样被老子拆骨剔肉了!还留得赵村长来替他们求情!我看此事好办得很,报官送去县衙,让判官定罪!”
掘坟在当朝虽不是杀头的大罪,却也是要下狱受刑的,还要送去边关苦役十年。
就连街边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如今朝局不稳,兵乱闹得正厉害。眼下去了边关,无异于直接送死。
赵广嗣只觉得一阵两眼发黑,瘫倒在地上没了力气。
赵桂芬也忍不住下泪,“……不能!不能报官啊!哥!爹!你们快想法子啊!”
“送去县衙,判官定是要给他们定一个发冢罪啊,他们俩就算有命去,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
赵家阿公颤颤巍巍向后退了一步,扶着桌子老泪纵横,“乡里乡亲的,求李家老弟给他们留条活路吧。我给你下跪叩首,小老儿没几年活头了,可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说着,他作势也要向李千斤跪下,却叫赵家后生搀住了身子。
李富贵骂道:“呸!你在这儿做戏给谁看呢!要我说这是你们赵家人的现世报!当年趁着我娘病危,占了我家的河湾地,把我们家人往死逼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要给李家人留一条活路呢?!”
事态发展到如今地步,也不好再转圜了。
李家这回怕是下定了主意,要将这些年来的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赵耀祖瞪一眼自知大祸临头、正将头埋在地上不敢吭声的两姐弟。
朝着李千斤跪近了一步,重新开口道:“不管是赔钱还是赔地,只要叔父开口将此事了结了。多少我赵家都肯认,只求叔父别报官!”
话才出口,祠堂外就有人幸灾乐祸地道了句:“啧啧,当年丈地时赵家多吃了三垄,如今倒是要连本带利全还回来了。”
“我们李家可不如你们赵家,贪到极处了。该我们的还给我们,不该我们的,一个子儿也不多要。”
李千斤收了手上的拆骨刀,目光扫向赵耀祖轻哼了一声。
“从前占地的事,现在便拿账本和地契出来,立字据,连着这几年的收成,把你们当年欠我家的河湾地都还回来!”
听他终于松了口,赵耀祖忙使唤着赵福生从家里取来了地契。
李千斤将地契拍在祖宗牌位前,震得香灰四溅。双方签了字画了押,这件事总算是有了收场。
堂下的赵氏兄妹汗如雨下,劫后余生般大口喘着气。
赵耀祖正要给他们松绑,提着那二人绳头李富雄却没松手。
“急着做甚?”
李千斤重回主位坐下,翻起眼皮慢悠悠地开口:“占地的事掰扯清了,挖坟的事可还没个结果呢。”
赵家阿公握着拐杖的手指发紧,气得嘴唇嚅动了一阵。
然而奈何不过,自己一双儿女的性命都在别人手里攥着,只能吞下这哑巴亏,沉下脸道:“……你想如何清算,给个说法吧。”
“能闹出这档事,都是因为你儿这个村长做得没皮没脸,纵着你这一对恶儿女连带着一家人,成日在村里横行霸道。这回让他找里正卸了村长的任,再叫这两畜牲给我家重修祖坟,此事就算个了结。”
“爹!”
赵耀祖脸色骤变,看向赵家阿公企望他能说出些什么。却见他沉默良久,最终只叹着气道:“雷打三世怨啊,都是现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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