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场景太过骇人。

仙帝胆小，见状立刻吓得抱头，一面对诸位天兵天将们大声道：“快撤！”

这是玄湫仙尊最厉害的龟息之术，所谓龟息，绵而悠长，如温水烹煮青蛙，能让人在浑不觉时疲乏无力，慢慢丧命。

仙帝扭头刚想拉凤尘年，却发现少君跑得比他还快，就像是......早有预料。

他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难道凤尘年是故意这么做的，激怒玄湫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想让他罪孽更重，无法饶恕，堕入无底深渊，再无转圜之力？

年少的仙帝后背隐隐发寒。

龟息之术自上古流传下来，非同寻常，玄湫既然开启此阵，自然有足够的信心和实力。

想逃？没那么容易。

仙帝被纳入阵法之中，凤尘年本来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却忽然感受到意外的不知名推力，迫使他进入龟息之阵，避无可避。

一直默默旁观的巫匀影也跟了进去，还有暗处真正在施力的旻焰。

此阵法原本没有波及无辜之人，但少司命见巫匀影进去，心下一紧，也跟了进去。

龟息之阵中，迷雾浓稠绵密，伸手不见五指。

巫匀影前世也来过这里，险些丧命，自然很熟悉此阵，也知道阵法的突破口在哪里，故此她在阵中穿行自如。

龟息之阵中毒雾四溢，她有旻焰在妖界时给她的兽纹银梳篦护体，更是百毒不侵。

而此时，凤尘年正在摸不清虚实的阵法中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他指尖聚了一小簇火苗，很快熄灭。

别无他法，他只能取了自身凤翎照亮前方一小隅的路，他能听到玄湫原身沉而急促的呼吸声，像九天外传来的闷雷声，声声催命。

他不自觉地随着可怖的环境声音，放缓步子，心中警觉，更多的是面对未知的惧怕。

他从未进过龟息之阵，有关此阵的说法都是传闻。

同时古怪而飘渺的琴音断断续续，又响在耳畔，如妖铃一般诡谲，就像是幻觉。

凤尘年眼前光影浮动，不可控制地又浮现出斑驳交错的血迹，肆无忌惮的魔魂。

他头疼得厉害，胸腔震颤，反胃的苦水快要溢出齿间，开始后悔强逼玄湫入绝境，此番恐怕自己也会有危险。

他需冷静下来，赶快找到出去的办法。

另一边巫匀影碰到了少司命，她惊了一下：“你怎么也进来了？”

“我看见你进来了，所以......”他看起来还是一如从前，真诚又傻得不像话，“多一个人总会少一点危险，你有想做的事吧，我可以帮你。”

巫匀影哑然失笑，前世他也是这样，误打误撞进了龟息之阵，找到了她，可惜两人皆找不到出去的办法，他便以命换命，换她出去。

不过彼时他死前说，他是受凤神少君所托，拼死也要护邪神周全。

那次玄湫的阵法并非因凤尘年而起，只是万念俱灰、心灰意冷所致，跌入阵法的只有她和少司命两个玄天界之人，其余皆是妖族。

妖神之力非同小可，最终少司命死了，巫匀影也重伤，还有无数妖族受到牵连丧命，可谓十分惨烈。

收回思绪，巫匀影慨然：“你本不必如此，我可以自保，就算有危险，我也不愿连累他人，你的性命也是性命，命比命令重要得多，懂吗？”

少司命摇头，咬了咬唇：“没有任何人命令我，邪神殿下，我只会诚心帮值得之人，你明是非，善恶分明，心志坚定，无所动摇，这是我一直向往却达不到的境界，我想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巫匀影沉默片刻，感慨颇深：“好，我明白了，我相信你会成为你想要的样子，你告诉我这些我也很开心，只不过你已经帮了我很多，这一次请信我可以保护好自己。”

话音落下，巫匀影不由分说，立刻施法将他送走。

她望着他的背影，想到前世他临终时说：“我喜欢写话本，司命殿的活我很喜欢，但我更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我谱写过一位人间说书先生的一生，那样的日子才是我想要的，恣意逍遥，无所桎梏。”

巫匀影舒了口气，她的确很开心，原来前世少司命做的选择其实是从心的，没有被旁人左右，不是因为命令而义无反顾地送死。

她曾愧疚一生，今生她终于有机会弥补，她想让少司命做喜欢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

一生不受束缚，所有的决定都是发自本心。

*

龟息之阵给人的窒息眩晕感愈发强烈，凤尘年在迷雾中踉跄，乱耳的丝弦声让他眼前眩晕一片，强烈的恐惧感席卷了他。

如此阵法，即使极难破解，以他之能，也不该是这般状态，完全被压制，无论是法术还是心绪。

他甚至难以定下心来思考如何出去，他连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都困难。

怎么会这样？

凤尘年如同困兽，忽然感受到一种极致的绝望，像被束缚了所有手脚，在不见底的深海之中无法喘息。

“少君，少君。”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着急地呼唤他，他定了定神，看到身边之人。

他脸颊白皙稚嫩，刚过千岁的年纪，被簇拥包围着长大，尚未经历多少磨砺，虽然生着一对龙角，但并没有老仙帝昔日的威严和沉稳。

“是你啊，仙帝。”凤尘年声音虚弱闷沉，将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对方身上，脸上恍然浮现如释重负的笑。

仙帝焦急看他：“少君无碍吧。”

凤尘年微笑，意味不明地说：“只要有你在，便没什么大碍。”

仙帝愣了一下，心里忽地惴惴，突然冰凉的手蔓上头皮，他眼前一黑，乍然间感受到龙角被生生折断的痛楚。

他甚至没有时间尖叫出声，便在阵法被划开破口的乍亮天光中，不省人事。

*

少司命在外与一众天兵天将们一起焦急等候，他先等到了巫匀影出来。

邪神来去如风，少司命还没注意，自己便消失在原地。

层层掩映的月老红线中，巫匀影交给他一物，道：“眼下玄天界最不安全，你去魔界，自会有人接应你。”

少司命反应迟钝，离开仙界的路上才意识到一件事，邪神殿下在魔界想必有大背景！

他打开乾坤囊，只见其中的半颗妖丹澄澈碧绿，浮动着微弱却明丽的妖光。

他怔了一下。

原来凤神没有毁掉这半颗妖丹。

也是，少君何时是那样草率行事之人，贸然毁掉妖丹对他而言并没有好处。

而留着它，还有很多用处。

原来邪神是为此而进龟息之阵的，她竟冒着这等风险从少君那里寻机拿到这半颗妖丹。

果然如他所想的，邪神殿下与旁人是不同的。

少司命在离开仙界，或是在最初选择帮玄湫的时候，其实便早已做好了决定。

他可以离开仙界，失去仙籍，但他也想做正确的决定，站在他认为对的这一边，无关仙魔之分。

*

之后最先出来的人是凤尘年，他一出来，所有人都安了心，都在过问少君，担心他的安危。

凤尘年脸色很差，即使出了龟息之阵，也受了重伤。

这等阵法若不知其妙处，对修为身体的损耗都很大，他在里面呆了这么长时间，元气必然大伤。

果然，凤尘年险些要站不住，冷声吩咐下去：“众仙家听令，布阵活捉玄湫。”

而他自己怕直接晕倒在这里，吩咐完便消失于空。

群龙无首，天兵天将们虽知此刻布阵是最好时机，可以以天为笼彻底将玄湫捉拿。

但问题是，仙帝还没有出来，此时贸然布阵恐怕会将仙帝置于险境。

“这可如何是好？”

“再等等吧。”

“都过去这么久了，仙帝还没出来，看来不妙啊......”

“谁敢进阵去助仙帝？”

此言一出，众仙皆沉默了。

连仙帝这般仙龙之身都无法逃脱，更勿论他们了，何况龟息之阵多变诡异，于无形中杀人，仙帝这么久都没出来，恐怕都已经......

众仙面面相觑时，一仙子自远方飞来。

她一身玉锦霞衣，肩上的丝云披帛翻飞，眼尾的紫色凤尾印记上挑，神情倨傲冷艳，气质出众。

“是凤安殿下。”众仙惊喜万分。

巫匀影眉梢微挑，是她。

凤族以紫为尊，这位凤安殿下便是紫凤鸑鷟一脉最尊贵的公主，其母便是如今凤族至尊，凤韶尊主。

凤安和如今仙帝同在重明神尊座下修习，是重明唯二的两个徒弟。

前世仙帝在位时，仙界祸事频频，仙族中人颇有微词，凤安也一直对仙帝之位表露出明显的兴趣。

于是诸神便让二人比试一番，赢者做仙帝，结果是凤安胜。

仙帝重伤休养数日，仙界就此易了主。

此女心狠手辣，巫匀影一直觉得她巴不得仙帝死，怎会救他。

不过如今看她少有的这般行色匆匆，冷静了解一番情况后，便欲进阵，倒是她错估了她。

不过并不需要她，有旻焰在，在她准备进阵时，仙帝便逃离了龟息之阵。

他伤势极重，龙角失了一个，可怖的伤口血淋淋的，苍白的脸上满是涔涔的冷汗，此时已经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凤尘年借他龙角破阵后，想必起了杀心，将他的气息掩盖，致使旻焰未能及时找到他，他在阵法里呆的时间太久，眼下情形十分危险。

凤安冷冰冰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丝波动，皱起了眉，未经思索，便以灵力汇入他的身体。

众仙相助之下，凤安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他的情况依旧很不好。

凤安径直带他离开，余下的仙一回神，玄湫和他的阵法早已凭空消失了。

“这可如何交代啊？”

“少君重伤，仙帝性命垂危，能怎么交代，向谁交代？”

“唉，此事竟然闹到了如此地步。”

“吾等先回去吧，有诸神顶着，天不会塌。”

“也只能如此了。”

*

魔界，蓝渊境蓝瀑之下。

玄湫落到地上，万念俱灰：“神尊为何要救我？”

旻焰负手而立：“你要活着，因为你心爱之人还没有死。”

“我明明看见......”玄湫顿了一下，眼里重燃了光采，“难道妖丹是假的？”

旻焰点头。

玄湫剧烈呼吸，像是重获新生，不断喃喃自语：“是我一时被愤恨冲昏头脑，也是，他怎么会，怎么敢。若他真捏碎妖丹，黄泉碧落，我必亲手杀了他，让他万劫不复，永坠无间！”

旻焰倒在他身上看到几分自己的影子，只是昔年的自己被算计更深，发现时已经失去了做这些的机会。

玄湫拉住他的手臂：“旻焰神尊，离莘呢？她在哪里？”

旻焰道：“少司命带她去了安全的地方，她的元神还需要安养，没那么快收回其余的魂魄，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带你去，不过这半颗妖丹没有魂魄，你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去把离莘的三魂六魄带回来。”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玄湫道，“我这就去。”

旻焰掌心化出一支玉笛，道：“会吹笛吗？这是魔界的招魂笛，它可以帮你更快找回离莘。”

“会，”玄湫接过，躬身拱手道，“多谢神尊，此等恩德无以为报，今后若是神尊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做到。”

旻焰点了点头：“去吧，此笛亦可护你周全，隐没踪迹，但你现下毕竟在风口浪尖之上，行事要万分谨慎。”

玄湫眼眶忽然发热，哑声道：“神尊果如传言所言，谢谢您，选择支持我，而不是劝阻我，我很感激。”

“也许是有切身体会吧，所以知道此时劝阻你无用。”旻焰叹了口气，“你也不必客气，本尊对你，亦有所求，你很聪明，你知道的。”

玄湫郑重地对他又行了个礼，转身消失在魔界扬起的飞沙走石之中。

巫匀影自蓝瀑之中现身，旻焰道：“匀影，从前我救人，从不计较得失，不求回报，也不计自己会受伤，但现在我救人，需要别人的回报，也怕再受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手覆在心前，巫匀影的手覆在他手上，靠在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肩上：“我的神尊大人，这不怪你，你从未做错过。”

世间藏污纳垢，你是唯一的明月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