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57度03分,东经7度22分。海况4级,西北风。
我说不清楚现在是几点,因为帝王蟹是夜行动物,捕蟹这份工作是需要我长时间待机的,最惨的情况就是我两天只能睡三个小时。
今天收了六组蟹笼,收成不好,每笼平均下来,只有三十多只可以入仓的大公蟹。我拎着最后一筐蟹,走过甲板,脚底的水结了薄冰,鞋底粘得很紧,发出破裂脆响。
海面像旧铝板,反光却冰冷。西北风裹着碎雪,吹得甲板上每个人脸上都是刺。我的手套已经湿透,脱下来时像剥蟹壳,指节白得发泡。笼子拉上来的时候,一只蟹钳紧紧夹住我的袖口,像是拒绝离海而去。
船长终于说了收工,甲板上只剩我和几只漏网的蟹在滑动。
这艘船叫极地犬号。同我一样,船长是这行业少有的女性。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比较喜欢和我聊天。
我是她招上船的第一个东方面孔。
船长叫琼,June,一个老派的名字。是一个体格结实,有着灰蓝色眼睛的中年女性,她今年应该快四十了。
有趣的是她在极寒中领船,却叫了一个夏天的名字。
如果你也在极地犬号上,也许会喜欢她。我喜欢她的航海日志,因为她画的海图好看极了,跟你一样。海图的边角处常常有她的手绘插图,比如海豹和鲸,不拘泥于线条与图纸本身,简洁却灵动。
在极地犬号已经第三个航季了,我和甲板长托比的关系不错,但这不妨碍他骂我,赶着我把速度加快。托比是船长的哥哥,大她四岁,嗓门很大,还留着一大把胡子。
他们家族的姓氏叫Hunter,可以直译猎人,倒是很符合他们干的这一行。
人和蟹在这儿都不说话,只流动,速度要快。我们捕的是帝王蟹,季节一过就什么也没有了。
帝王蟹是一种迁徙性极强的甲壳类动物,几乎没有社会性,成群但不结伴。它们天生不习惯停留,不属于任何一个固定的海湾。而唯一能困住它的,不是冰,不是网,是蟹笼。
船上加上我,甲板上一共有五位船员。
我们用方箱状的金属网笼诱捕它们,每次下水之前要先往笼里塞鱼尸,一条发臭的阿拉斯加鳕鱼,味道比湿透了的厨余垃圾还烂。帝王蟹闻到血味,就会自己钻进去。然后笼门一锁,它们就再也出不来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是在捕鱼,是在掘墓。
陆小果,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你还记得那只斯瓦尔巴德科研船上的红帝王蟹么?
谁也不知道这只生活在深海的家伙,是怎么纠缠到了科考船的采样网上去的。
那是一只巨大的雌蟹,缺了只螯,被藤壶寄生。乃至今日,我都很少见到那么大的一只雌性红帝王蟹,它像是一张巨大的、湿漉漉的锚。
看着它的惨样,你问我它是不是被别的蟹排挤了?
虽然我不是研究甲壳类动物学的,但我也大概知道这种非社会性的生物,聚集并非出于社交或群体生活的需求,而是因资源的集中或适宜的栖息地,大概没有排挤这一说。
我说,也许吧。
比起它,我更好奇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搭话。我看你的手上端着测风仪,你应该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去观测气象,而不是蹲着观察这只大螃蟹。
以我学海洋动物学的经验来看,这种螃蟹很难再活一个季节了
你突然去伸手碰它,它也突然弹了一下,把你吓得往后一仰。
可能是我觉得因为一只螃蟹滑倒在甲板上这样的牺牲方法太蠢了,我从后面搭了把手,你的惯性却恩将仇报把我拽到了甲板上。你确实不痛,因为你摔在了我的身上,而不是甲板上。
你撞了我个满怀,就在你低头向我道歉的瞬间,我第一次看见了你的名字,用白线绣在海军蓝的制服的左上,工整而细小。
LU SANG
我心说,原来你叫陆桑啊。
桑是一个好字,跟树上结岀来的新果子一样有生命力。
但我后来还是偏爱叫你陆小果,原因无他,因为我叫李因。这样一来的话,你的名字听起来就跟我多了一份联系,因和果,相当合适。
你问我,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我,我说当然因为我是新来的。
那是我在斯瓦尔巴德群岛的第一个实习期,工作是协助生物组对极地鲸类进行声学监测。简单来说,就是每天要听很多“鲸在说什么”。
我要背着一套沉重的水下录音设备,负责在指定点位布放水听器,再把数据带回船上,由组里的前辈们分析声谱。我是最年轻的那个,我会做的有很多,但我可以做的只有给前辈们打打下手。
完成辅助工作后,我并没有很多机会可以参遇到前辈的核心讨论中。你知道的,我会坐在座垛上画画我的笔记,把那些零散的海面轮廓、鲸鸣频谱记下,然后结束我的一天。
那时候我没想过这些涂鸦式的图会被谁看见,直到你在我背后站了很久,突然说:“画的真好。”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当时吓了一跳,差点把笔戳进笔记本里。回头一看,是你,还是穿着那件海军蓝的风衣,手上捏着你那台测风仪。头发被风吹得很乱,睫毛上有些看不清是雾还是霜。
我告诉你,偷看别人的东西可不是好习惯。你问我会介意吗?我摇头,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只是在怪你突然从背后吓我。
你指了指我画页上那串标注着频率数字的鲸鸣轨迹,问我:“这种声波应该是弓头鲸吧?它们的叫声在冰层下会传得很远。”
我点点头。得到了我的肯首后,你就那样大喇喇坐在我旁边,问我鲸会不会寂寞,问它们的叫声会不会互相听懂。问得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问题又多又怪,角度刁钻到有些以我的专业都回答不上来。
没有任何恶意,纯粹是好奇心大。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生人说那么多话。
你看起来和我一样年轻,我原以为你也是刚来不久的新人。
但事实上,我不应该以貌取人,你在这个队伍中的位置远比我想象中的要高。你比我更加熟悉这些波涛汹涌的海域,甚至比我了解这些风雪如何影响生物的迁徙和栖息。
可能是因为陆小果你的出现,也许是因为那只红帝王蟹的存在,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海洋之间的关系。
气象组的领头人陆桑,你爱这里的一切,是真正的热爱这一片未知的荒原大地。
陆小果,用你的专业来说,你像是我生活中的一次突如其来的风变。
这里的风与斯瓦尔巴德群岛的极地东风不同,尽管它们也都寒冷刺骨,带着流动的冷空气,但捕蟹船甲板上的这股风显然更加粗犷,它的味道像是从海底拔起的绳索,夹杂着盐、铁锈和血腥气,一圈一圈勒着人的脖子。
相信我,连像你陆桑这样尽职尽责的气象学家都不会想知道它的味道。
如果非要我形容那个味道,说实话,闻起来很像纳努克那顶永远洗不干净的灰色毛线帽。
说到纳努克,他是个阿拉斯加出生的因纽特人,三十岁出头,身形精悍结实,皮肤黝黑发亮,有常年风霜留下明显纹理,是我们船上的一员。我们常叫他Nuk,努克,这样读起来比较顺嘴,因为只剩了一个音节。努克在工作的时候时常哼歌,听托比说,那是一些古老的因纽特摇篮曲。
他曾是本地的补给船水手,后因擅长重型机械操作被琼延揽上了船,是个干活极快、极狠的人,负责主吊和起笼的机械操作。
羊毛是一种很吸味的材质,长时间的工作,让甲板上所有的味道都沉浸在了帽子的纤维里。
陆小果,我现在的生活方式你大概无法想象。
时间在这艘船上是没有意义的,无论天是黑的还是白的,只要到了地方,我们就要开始准备下笼。托比说海上根本没有早上,只有黑的深一点和浅一点的区别。每人得穿上三层衣服,两层防水,一层保暖,靴子要套到膝盖。装备要比我们在科考队时穿得还要多得多。
我睡的地方是一间二人铺的小舱,我在最下铺,上面是个三十六岁挪威人。她叫达娜,船上的水手兼职厨师,擅长腌制食物,没有到好吃的程度,但也凑合,可以果腹。
我们用的饵料只有两种,要先剁碎了才能放到笼子里,鳕鱼和动物内脏的味道混合起来直冲脑门。我第一次上船的时候差点吐出来,现在习惯了,就像习惯了船上厕所的味道一样。
甲板上几乎没有语言,只有机器的声响、绳索滑过滑轮的吱嘎、笼子砸上甲板的金属响。纳努克会哼歌,但那也只是昙花一现,等他进状态以后就像一台不上油的铁机器,动作快得让人眼花。
我负责清点蟹、分拣、记录,他们总是觉得亚洲人对于数字比较敏感,也不怪他们刻板印象,毕竟他们的数学真的很差。干完这些后,我需要和其他人一样搬运蟹笼,再把分好的螃蟹倒到水槽里,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硬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上周我不小心脚滑摔进了水槽。
你知道吗,我居然没有那么讨厌这样的生活。人一旦跟寒冷与重复妥协久了,就会生出一种奇怪的踏实感。
你或许会认不出来现在的我,因为有时候我照镜子也认不我自己。
我的鼻梁被吊蟹笼的勾锁砸伤后,结了一层厚厚的硬痂,嘴唇常年干裂脱皮,脱下手套的手也是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冻伤留下的斑点。因为温度,睫毛也时不时挂着冰珠,一低头便啪嗒啪嗒落下来,像掉不尽的雨。
不过陆小果你放心,饶是所有事情变了又变,我还是保持着记笔记的习惯。只是现在的字迹容易被潮气洇开,有些页码间夹着冻裂的手指留下的血点。
我能写字的时间少了,字也比以前丑,手常常被冻不听使唤。
今晚收工后,我独自在甲板上待了一会儿,今晚的风向变了。
陆小果,我今天又写了一点你会喜欢的东西,我帮你记下了这片海域的风。
虽然没有办法听你亲口对我说谢谢了。
你不在了,陆小果,但我一记东西,就像是在和你说话。
或许这就是我活下来的方式。
我突然有点想留眼泪,可能是因为起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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