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如梦令4

雨落檐上成线坠落,一串串敲人心口,砸得生疼。

前半夜冒雨去认尸,冲上马车前伞都忘了打,老车夫在外头披着蓑衣,哭声不断,云黛胭笼着被雨打湿的衣裳,目光空冷。

这是她第二次面对父亲的死亡,即便有过一次经历,她心底滋味不比上一世好受。

因为,她以为这一世她能把他救回来。

可他还是死了,比上一世还要早。没有死在寒风料峭的冬,而是死在草木葱茏的夏,她生辰这天。

心比身处凛冬还要冷,在她想起前后两世父亲之死的细枝末节时,更是冷到好似被冰封存。

这么巧吗?

她想起上一世父亲出意外前,他新染出来的衣料得圣上青眼,云家染坊声名大噪,不少同行向父亲伸出橄榄枝。

这一世,二房与大房分了家,未至半载便将新店经营得如日中天。

两次,两次都是在二房春风得意之时,变故突发。

其实前世她有怀疑过父亲的死不是意外,因为父亲执掌染坊取得那般成就,难免惹大伯猜忌,但她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是大伯再自私狡诈,也没有恶毒到六亲不认的地步;二是父亲没有离开云氏单打独斗或是投靠旁人的想法,大伯即便要动手,至少也得等父亲有那势头才行,冒失害死父亲,对云家所有的产业都是不小的打击;三是人命太过珍重,她不觉得大伯可以为了这一点利益纠葛就害死父亲。

不过经历过在凌王身边待的那些时日,她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对人命的态度都跟她一样的。

云黛胭抱着自己冷透的身体,在马车中瑟瑟发抖。

上一世是与不是,已无从查证。

这次一定不是意外,一定不是!

……

的确不是。

府衙那边发现了疑点。

虽然案发之时天色渐晚,加上阴天容易让人视物不清,但根据尸体不远处所见的马蹄印力度,可见云颂驾马时速度并不快,这般稳沉驾马的人,极小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怀疑此事的官差仔细检查尸体附近的痕迹,天公见怜,因为下午将落雨,地面湿气重,痕迹尤为明显。

在这些痕迹中,他们发现一处好似绳索留下的印痕。

这极有可能是有人放了绊马绳,害马绊倒,摔下主人。

云黛胭到府衙时,仵作恰好验完致命伤,指出云颂脑后两处凹痕,绝不是不慎磕碰到地面的石块,而是被人用重物砸击。

即便早有猜测,但云黛胭在听到真相时还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却又在站不住的一瞬间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颤抖地扶住安置云颂尸身的案台。

她抬首看向紧闭双目、失去血色的云颂,强忍一路的泪直直坠下。

她只是想同父亲过好自己的安生日子,为什么这么难?父亲心性赤诚,与人为善,又为什么两世不得善终?

她好后悔,为什么不在分家的第一时间就求着父亲变卖所有产业带她去雍京?

不,不去雍京,与父亲相比,什么权贵容华都不重要。如果父亲可以好好的,去一个远离繁华、远离纷争的地方,不要凌王,只他们父女二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也知足了。

为什么多给她的一次机会她都没有把握住?

自责悲恸一瞬间缠上云黛胭,她跪在父亲尸身前,哀哭不止。

她回家时,已是后半夜,雨小了很多,刚下马车便见有人在门前撑伞等待,见到她回来,连忙迎上前来。

她眨干眼,最后一滴泪同雨坠下,而后看向来人,是裴家家主。

“世伯何故深夜到此?”云黛胭开口,冰冷而麻木,声音哽塞得句不成句。

他压低声音,开门见山,说的急促:“世侄女,我知道我若是你,必也先怀疑我,但你要相信,先前交易,我即便有所不满,也绝不会动杀人这等心思,于我而言得不偿失,我也不会做第二日就策划杀人的蠢事。”

“我知道,”云黛胭颔首,“我没有怀疑过世伯。”

虽说她与裴家刚有了冲突,但如裴家家主所言,他即便要杀,也要等一段时间。急着杀人,若云黛胭悲痛至疯癫,鱼死网破把裴韫的事扯出来,这绝不是裴家愿意看到的。

现今估计是听府衙传出云颂被人所害的消息,怕云黛胭一时想不开,拖裴家下水,所以急着过来解释了。

那人听云黛胭这么说,松了口气。

也是,那日交锋,他眼里的云黛胭已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是一个可以博弈的商人,知她能想得通,开口道:“你放心,此事我已托道上的兄弟去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云贤弟。”

“多谢世伯,”云黛胭精神不济,口吻淡淡的,“烦请让一步路,我要带父亲回家了。”

裴家主依言让路,让云黛胭指使家仆将云颂尸身从马车运下。突有电光击穿天幕,短暂照得苦夜如白昼,同时也照亮了云黛胭与尸体无异的苍白面容。

裴家主心下不忍,示意身旁奴仆为云黛胭送上伞,在她往府中走时,低声道了句:“你父亲不在了,剩你一个,你得保重。”

云黛胭步子一滞,眼泪偷偷混入面庞上零落的雨水里,烫化了她所有坚强伪装。

是啊,又是她一个人了。

……

后半夜她没睡,跪坐在父亲身边听了一夜冷雨,似乎又回到小时的雷雨夜,父亲守在她床畔,给她讲走商时瞧见的各地风光,塞北的黄沙与雁、岭南的果香鱼鲜,然后摸摸因害怕打雷而埋头在被子里的她后脑,说待她长大,要带她一起去长长见识。

可他死在了她长大的前夕。

回忆到最后,她竟觉得恍惚做了场梦,分家是梦,重生是梦,遇见凌王是梦,嫁给舒鹤栖是梦,上一世父亲的亡故也是梦,好似只要一梦醒,她就又回到了上元节。

大房的到访击破了这场虚妄的幻想。

云黛胭听罢奴仆通传,慢慢动着跪麻的腿,踉跄走到前厅。

云池和虞望春都来了,没见到云菁姝,但这个场合,也用不着她来。

云池一身素服,面色悲戚:“阿弟……他去得太突然了!怎么就,还是在阿胭的生辰。”

虞望春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苦命的阿胭,往后可怎么办?瞧瞧这小脸,昨夜没歇息好?”

云池横了她一眼:“阿弟出事,阿胭这做女儿的,又怎么会睡得着?”

他说着,看向云黛胭:“但悲痛归悲痛,你也得好生照料自己,莫要伤了身子。”

“这分了家,家里头也没人了,奴仆到底不是亲眷,没法全心待你。”虞望春戚戚然开口,“阿胭啊,如今失怙,你一人孤苦无依,还是跟着我们回家吧。”

云池立马接话:“是啊,我们照顾你天经地义,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没法子支撑门户。”

云黛胭麻木听着,一动不动。

差不多的话,她上一世也听过。因为没了父母,按照律法,伯父与伯娘就成了管她的长辈。这一双狼狈为奸的夫妻,前一天还挤着泪跟她说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第二天就枉顾她父新丧、她犹在孝期,计划着同林家定亲。

她拿着婚书与舒鹤栖成婚,又被伯父拿着父亲孝期的事指责她不懂礼制,说他将她配给林家,是因林家幺子痴情,愿意等她三年,谁料她自己急吼吼地把自己嫁了,她父在九泉之下定会寒心。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听来只想冷笑,父亲不会寒心,见她没有办法摆布自己的命运,才会为将女儿留给豺狼兄嫂而寒心。

如今这对夫妇又说起同样的话,除了想卖她,还是为了分出来的家产。

按照律法,父母皆亡、无男子后嗣的情况,被称为户绝。若有已嫁女儿,会由族中长辈划分家中财产,一部分分给女儿,剩余没入宗族。若有未嫁女,则女子同家产一道由近亲长辈监管,代行经营婚嫁事宜,待她出嫁,财产分割同上。

可如果她真按照律法为伯父所管,伯父肯定会在她出嫁前移走所有财产,让所谓的可继承财产成为一个空壳子。

不过除了前两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

那便是女儿已成家,夫婿为招赘上门之人。这样夫妻两个可以合法继承财产,用不着族中长辈“代管”。

棘手的又来了,这一世不同于上一世,她手上没有同任何人的婚书,若是现结,她犯了三年孝期不得婚嫁的律法,得杖责一百,有没有命从官府爬出来都难讲,别说守住财产了。

上一世,她还是钻了婚书早写的空子。律法不松也不严,她说那婚是父亲所在时便成了的,迟补公证也使得。只不过上一世没分家,她即便成了婚,也拿不到本该属于她的财产。

现在她上哪去找一份早就写好的婚书?

如今只得稳住这两位,暗中把财产变现,捏在自己手里。

云黛胭强牵起一个僵硬的笑:“多谢伯父伯娘挂牵,只是,我还想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这宅子是父亲生前挑了许多处选定的、最喜欢的一个宅院,刚住进来,我们父女两个便亲手布置。这儿的每一处,都有父亲的影子,我想再多看看。”

云池和虞望春对视一眼,而后纷纷点头道:“是是是,你父新丧,的确得给你一点时间缓一缓……若有需要,直接叫人去云府喊我们,我们来接你。”

“好,多谢伯父伯娘挂牵。”她挤出乖顺柔和的笑颜,缓慢起身送两人出门,而后马不停蹄地进了账房清算家财。

她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着往下一步走去。

染坊绸缎庄肯定拿不走了,只能统统卖掉。府上奴仆都是从旧府宅跟来的老人,她打算把卖身契还给他们,也算全了主仆情谊。

刨去遣散奴仆时要给的银两,现今账上的钱财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即便染坊绸缎庄压价贱卖,也能带着不少的钱傍身,以待日后东山再起。

父亲的死有七成可能跟大房有关,但她无凭无据,又没那么多时间等待府衙缉凶,她所能想到的解法,那便是借凌王的势。

她要带钱去雍京。

可是,她一个女子,又带着这么多钱,该怎么走?

她首先想到父亲的心腹江岩,上一世他还暗中接济他们夫妻俩,后来被大房苛待也没有善终,他是绝对可以相信的人。

可江叔先前与她一道遇袭,身受重伤,尚在家中休养。且江岩虽做生意算账是一把好手,但也就比她父亲聪明一点点,若真带着他去雍京,只怕不好在权贵之中护住自己。

剩下所能依靠的,便只有舒鹤栖了。

抛开前世相濡以沫的情谊不谈,这一世,他先是舍身入局助二房分家,又是舍命救她,一等一的仁义,人品无可挑剔。

况且,他不也需要钱读书应试吗?

他们也算各取所需。

云黛胭合上账本,从账中取了一些银钱,一个人跑出府宅,直奔舒鹤栖居所而去。

时至正午,雨后阳光温凉,不算太热,暖不了云黛胭冷透的四肢百骸。

长街之上,炊烟袅袅,冷风送来阵阵饭香,却勾起云黛胭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从昨晚就没吃饭,胃部迟钝抗议,折磨她不堪一击的身体。

她快步拐过街角,寻了个土地弯腰吐得一塌糊涂,胃液灼痛喉咙,往后更是吐出了苦胆,苦得她将脸皱在了一起,原地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刚恢复好,便又紧赶着往记忆里舒鹤栖的居所跑。

越跑,人声越稀,屋舍越简陋。

她停在城郊他的房子前,越过院墙,可以看见里头缓缓升起的炊烟。

云黛胭深吸一口气,似乎嗅得里头焦甜的红薯香。她抬起手,指关节在触及柴扉时,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叩响门扉。

门很快被人打开,舒鹤栖见是她,眸底先是讶异,又冷了下来,轻声道:“云姑娘所来何事?”

云黛胭动动唇,口中没有漱干净的苦胆还磋磨她的味蕾。

“我……我是来还你买衣裳的钱的。”

舒鹤栖闻言眸底波澜不惊,他开口,死一般的淡然:“云姑娘忘了,先前,您已经让人拿钱将晚生打发走了。”

此话听来让云黛胭有些无措,她低头咀嚼他话中暗带的不满,知他这种反应也是正常。

那时她让人拿钱打发他走,的确带了故意羞辱他的意思,用意便是想把他推开,各走各的阳关道,莫再纠缠。

目的达成,到如今却断了她的后路。

但云黛胭可不是轻易言败的性子,她不由分说从怀里掏出银钱往他手里塞,执拗道:“一码归一码,今日我来找你,是想……”

“鹤栖哥哥,红薯好了没,我好饿。”一道娇声打断了她的话。

舒鹤栖顺势收手往回看,粗粝手背蹭过她的手心,带走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温度。

通过舒鹤栖侧身的空出的间隙,云黛胭看到房门口站着一个清秀姑娘,小家碧玉的长相,眸子青稚干净,呆呆地看向院门口站着的两人。

云黛胭见过,昨日,就是她在舒鹤栖身侧,问衣料做嫁衣如何。

舒鹤栖回头应道:“还得翻烤一会儿,你莫要动,小心灼伤,等我回去翻。”

他转头望向云黛胭:“云姑娘,若要给银钱答谢,便免了,那日您遣奴仆答谢晚生的,已然足够。晚生救你,非是为了银钱,也非攀龙附凤执意纠缠。如姑娘所言,今后余生,各不相干。”

他说罢,便要合上门扉。

云黛胭连忙出手挡门,险些被门夹到手。舒鹤栖止住关门的动作,又惊又痛地看着她,听她艰涩开口道:“你要成亲?”

舒鹤栖望进她的眼底,心中升腾万般苦楚,可最后却只化作一句:“与云姑娘没关系。”

他掰开她的手,决绝合上了院门。

口中苦涩愈发明显,但盖不住心底翻涌的酸苦。

云黛胭颓然回身走了两步,但长久没有喝水进食的身体在经历方才的剧烈运动后,支撑不起她接下来的步子,她只得寻了个老树坐下,身体麻木到感知不出老树粗粝的树皮。

唯一能让她抓住的、可以护住她的人,马上要属于别人了。

她该怎么办?

云黛胭抓着膝头衣料,无意识地将其攥出难看的褶皱。

脑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走投无路的恶毒法子。

她得把舒鹤栖抢过来。

昨日还在谈嫁衣衣料,那便是还没成婚,没成婚,她就有插手的机会。

当年云颂生她,吝啬给她自己的仁善,于是生得她这般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的性子。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舒鹤栖是个重仁义重过一切的人,如果她用些手段把自己给他,即便他再不情愿再恨再痛,也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云黛胭摇摇晃晃扶着树站起来,远眺那处简陋的小茅屋。

舒鹤栖,我会给你锦衣玉食,让你从仕之路无后顾之忧,我会补偿你,赔你远超今日这段姻缘的一切。

被坚强粉饰的泪又不合时宜落下,渗入脚下的泥地里。

你和她成婚,不也要过上一世我们过的苦日子吗?倒不如予我便宜,同求一个改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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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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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说太子殿下宽厚仁德,体恤百姓,可温璟知道他这人到底有多恶劣。

当年初受他恩惠的那一日,她满怀感激去道谢,却被关在他的殿中,被他索求报酬。

她当真后悔,那年她就该做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免叫他食髓知味,吃了这么多年。

*小憨憨×小狐狸

*君夺臣妻(划掉)外甥夺舅妈(划掉)

*双c,女主与男主小舅舅的婚姻只有一个虚名,小舅舅心有所属,但男主不知道,天天无能狂怒

*家仇国恨不是play的一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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