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白裳染血·弃鱼

那天晚上,我找了一个一直在陆府做事的下人,据说他是看着我哥哥长大的。

那问他:“我爹和我哥哥关系好么?”

“好得很咧,老爷最疼的就是二少爷呢。”

“是么?但你没发现他们两个不太像么?”

他咂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表情有些闪烁其辞:“确实不太像。二少爷像谁来着?那肯定是像夫人咯。”

我母亲已过世,我见过她的画像,不像。

我又拿出一幅画:“你不觉得有点像他吗?”

画中是昔年的惘川第一美男子柳承影。

对方讳莫如深地看着我,压低声音:“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摇摇头,冲他笑了笑:“好看的人都是长得相似的,你想哪儿去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我还是花了点银子,多方打听到了,柳承影确实是我娘的初恋情人。

也许是我年龄太小,大家都没把我放在心上,也就没那么戒备,有钱便好办事。

我又回到星庭里,问我师父,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药,吃下后能忘掉记忆?

我师父摇摇头,没有。但片刻后,她又点点头,说她知道一种邪药,吃下去后虽能暂时忘掉记忆但对身体损害极大。根据用药的不同,会导致人身体的一部分失能,比如眼瞎、耳聋、哑巴、瘫痪等等,严重的会致人死亡。

我想起了我哥哥的眼睛。

“那等药效过了,记忆还会不会回来?”

“会回来一部分。所以要不停地用药,不停地损伤身体。”

星庭有一个藏书楼,来过这里占卜、祭祀的俗世之人都会有一个独特的卷册去记录他的生平,比外面的资料要详实,但往往随着一个人的离逝而封存。

进入星庭的门槛很高,因此,这些年来过的人寥寥无几,除了误闯入的段沧钰外,其他几乎都是有卷册加身的有身份的人士。比如一些贵族公子。

而我大哥陆因宸和渚琰赫然在列。

已故之人都被封存在“归墟”一档。

我已离开了星庭,原本没有资格去查看,但我师父网开了一面,于是那天我得到了很多在外头看不了的东西。

我哥哥十四岁那年,渚琰十九岁,但已是少将军,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我大哥这时候任少年帝子的随身侍卫,渚琰在某次跟着赤衣候去惘川宫觐见时认识了他。

他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便逐渐变得很要好。

那时候,惘川宫的掌权者还是已薨的帝子父亲,我爹被宫中一桩“巫蛊之祸”连累,面临牢狱之灾,而赤衣候父子却权倾朝野。

我大哥被关在府里不能出去,渚琰到陆府找他的时候,看到了在庭院的紫藤花架下荡秋千的我哥哥。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场邂逅,但那之后,他开始每天都来陆府,名义上是找我大哥,其实是来找我哥哥。

他总是给我哥哥带来各种各样惘川里看不到的新奇玩意儿,都是一些他在边塞打仗和密林探险时带回来的。

有南诏的玉、翡翠和云子,苗疆的银饰、蜡染侗锦和蛊,西域的香料、古皂和土陶……他还拿着一柄阿昌族的户/撒/刀在我哥哥面前耍,逗闷闷不落的他开心。

我哥哥那时候眼睛还没瞎,他从小多病,很少出门,我大哥又常伴着少年帝子,与他极少见面,他那时便更喜爱和渚琰呆在一起。

渚琰时常偷偷带他翻墙出去,去夜市看花灯,看舞龙,给他买面具和拨浪鼓,还有陀螺,带他放风筝……

那薄薄的册子上说,他那时候最期待的事,便是等着渚琰的到来。

十四岁的小小少年,成日被疾病所累,每天所盼,不过是鲜衣怒马的少将军能领着他去看外面的世界。

侯府最近乱成了一锅粥,我爹原本腹背受敌,现在稍稍能松口气,他又有精力折腾了,便鲜少管我。

我去找过一个年迈被谴回老家的女仆,还好她离得不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养老的小院里晒太阳。

她已经不太能认得人了,却还记得那两个人的故事。

她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望着一望无垠的天空说:“那两伢子啊,过得跟娘子相公似的,要好得很呢。有回二姑娘养的狸奴死了,她在秋千上坐着,一直不说话,那伢子在旁边一会儿耍刀一会儿扮鬼脸,一会儿翻跟斗,她还是在哭。”

“最后那伢子干脆把她抱着,一直抱着,二姑娘搂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继续哭。两个人就这么在秋千上坐着,坐到太阳都下山啦~”

…………

她记错了我哥哥的性别,开口闭口“二姑娘”,还说经常看到渚琰将我哥哥抱来抱去,宠得很。

末了,她问我:“她是不是嫁给他啦?都好成那样了肯定早嫁了吧?”

她原本笑眯眯的,又突然敲着额头:“不对,那天那伢子得罪了人,被困在了侯府,二姑娘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便去找。这之后啊,那伢子再也没来过,二姑娘倒是去了侯府,可她再也没笑过了,回来还大病了一场,休养了好多天。”

“我记得有一回晚上,她是被人送回来的,穿着白衣裳,身上还有血。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说话,我还以为她死了,跟一具艳尸似的。当时府上不小心看到的下人都被杀啦,我也看到了,但只偷看了一眼,没有人发现我,我就侥幸活下来啦。哎呀呀,老婆子是有点运气的~”

“我到现在都记得二姑娘那个眼神,她就那么躺着,眼珠一动都不动,没有半点表情,很瘆人,很绝望。但还是很美很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我那时候觉得,她说不定会突然爬起来,从哪里跳下去也说不定。那个眼神我这辈子都难忘记,里头啊跟把这辈子的恨意都煮进去了一样……”

末了,她忽然说:“哎,二姑娘当年是被谁给玷污了吧?”

“其实我猜到了,老爷当时正仰仗着侯府救命,可能就把她送给侯爷啦。穷人家这样也就算了,大富大贵之家也不能幸免,这世道啊……”

她深深叹息了声。

“那伢子怎么就偏偏困在了侯府,她又去侯府找呢?这一找,就被侯府看上了,老爷都奈何不了侯爷,那伢子又能怎么办?难怪再也没来过了。”

我静静听着这些,手指颤了颤,问她:“你还记得那是哪天吗?”

“老婆子哪记得这些咯。年纪大了,刚刚说了一大堆,我说了什么呀,那两个伢子是不是成亲啦?”

我摸不清她是不想说还是真的记不住了,实在不死心,抱着一丝侥幸问她:“您有记日志的习惯吗?”

她手指在干枯的膝骨上碰了碰:“日志、日志、日志……哎呀呀,老婆子当时刚刚学会写字,真就天天记日志呢。嘿嘿,我都藏得好好的,老婆子会认字这事没几个人知道,我就等着哪天吓他们一跳呢……”

我顿时喜不自胜。

她颤颤巍巍地进屋,翻出一摞字体极其稚拙的书简,我一目十行地扫了扫,很快看到其中一张上写道:“成帝十五年春,三月十三,今天二少爷被人台回来了,身上有血,他长得那么好看,只有十四岁,可是象一具尸体。”

有些许错别字。成帝便是如今帝子白眷焉的父亲,他已薨。

还有一张上写道:“今日,四月初四,那个叫猪炎的少将军居然带二少爷跑了,老爷亲自带人去追,听说去了雪原……”

依旧是错别字,但“雪原”这两个字令我眼前一亮,对了,那里应该会有答案。

“您还记得是哪里的雪原吗?”

我握着她的手腕问。

“雪原啊,当然是离这里最近的昭洲咯,春天的时候都还继续下雪,我小时候就在那里长大的。”

昭洲的雪原,那便是离这里一天就能走到的地方了,那里有一座雪连山,无论春夏秋冬,终年积雪,吸引了不少去观光的游人。

但这些年陆陆续续出过几次不了了之的凶杀案后,去那儿的人便越来越少了。

其他便是一些于我不大有用的内容,我翻了翻,将东西还给她,又给了她一些银两和物资,很快便回了陆府。

我哥哥和段沧钰这段时间都没有消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生是死,直到,我再一次被帝子召见后,那天他草草批完了奏折,要求我换装,与他一起微服私访。

我注意到,他身边多了一位黑衣的贴身侍卫,长眉沉眸,右眼睑下有一道淡淡的疤,面孔的轮廓与我大哥有些像,但性格却完全相反,很寡默冷峻。

据说,他叫云鹤,是一位平民青年,是从赤衣候的军中选上来的。

令我意外的是,帝子居然带我去了一间青楼。

但我们走的不是正门,是偏门,他明显很轻车熟路,想来不是第一次来。来接待他的人全程都很客气恭敬,显是知道他的身份。

而后,我在其中一间厢房里见到了我哥哥和段沧钰。

段沧钰先出来,他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黑长发,比往常要慵懒性感,他一看便是从浴池里出来的,穿着黑色浴衣,一看到帝子,星眸如电,手一勾,那把虞姬便遥遥指着他。

“你来做什么?你是觉得把整个惘川宫的精锐都派出来抓我比较快,还是我现在杀你更快?!”

他抬着下颌,神色睥睨,犹在滴水的脖颈和胸口上分明有数道抓痕。

帝子身旁的云鹤倏地拦在他面前,拔刀,目光冷冷地与段沧钰对峙。

帝子摇头,让他退后。他看着段沧钰:“你不会杀我。”

段沧钰冷笑了声:“哦?何以见得?”

帝子缓缓道:“他还需要你。”

“杀了我,这天下再无你的立足之地,他也会被你连累。”

“除非,你要拖着他进地狱。”

帝子的语气不重,但冰绿色的眼睛寒幽幽的。

他在最近的榻上坐下来,手指轻叩在案几上:“段沧钰,我很喜欢那句话,‘百无一用是情深’,但它对你来说却是已经晚了。”

段沧钰身形一闪,直接在窗台前坐下来,支着长腿。他乜斜着帝子,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笑:“那是对你们这种俗人而言。”

我生怕帝子被段沧钰口中的“俗人”冒犯到,但他不以为意,目光投向帷幔后:“我来找阿蘅。”

段沧钰看起来有些不爽:“阿蘅说,你曾轻易撕毁了与他的合约,现在来找他又是做什么?”顿了下,又说,“君无戏言,你这个‘君’当得实在是有够不要脸。”

他说着,虚着眸,那柄长刀又缓缓抬起。

我吓了一跳,帝子毕竟是九五之尊,这惘川现在都是他的地盘,它只要招招手,各路精锐会一涌而上将我哥哥和段沧钰撕成碎片。

但帝子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你说得对。不过,身在权力场,朝令夕改,审时度势,也许才是正确的为君之道。”

“你还是这么擅长三寸不烂之舌,我现在相信了,你是真的很能忍,难怪当年能被陆光庭和那老不死的骑在头上撒野。”

段沧钰一说完,帝子的脸上才终于有一点点变化。我担心他会震怒,但下一刻,我哥哥出来了。

他掀开帷幔,露出了一身纯白的浴衣,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嘴唇和颊上却很殷红,唇上和脖颈明显被啮咬了很多回,暧昧得不可逼视。

他的眼角是潮红的,神态半醒半梦,锁骨、颈侧、小臂等露出来的部位都清晰地映着凌乱的残红,昭示着他们先前在浴池里有过何等激烈的欢爱。

他一出来,那名叫云鹤的侍卫目光便凝在他身上,石块一般的脸上表情复杂。我哥哥往前只走了一步便踉跄了下,段沧钰起身揽住他。

他吐唇,一开始因为声音过于喑哑几乎没能出声,他清了清嗓子,才发出勉强能听的声音。他掰开段沧钰的手:“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他说。”

段沧钰蹙眉看着他。

我哥哥却说:“你若不放心,叫阿蕴在里头便好了。”

段沧钰看了他半晌,忽然一把抓住他的后颈,在我哥哥原本就殷红的唇上深深一吻:“别忘了,你是我的人。”

说着,他拂去了我哥哥唇上的水渍,抱剑离去了。

他一走,那侍卫也暂时离去了。我扶着我哥哥在榻上坐下,视线无可避免地滑过他身上那些暧昧的痕迹。

片刻后,就听他说:“他们两个,你一个都不会处理,对么?”

“对。”

帝子坐在他对面,双手交握。

“我需要他们互相制衡。谁生谁死,留下另一个,对我来说都是莫大威胁。但同归于尽也不可能,你知道的,惘川需要他们的力量。”

他很平静地说。

我哥哥一听到他的话便开始笑起来,笑得身体不断颤抖,他看起来越发荏弱了,蜷着身子,指甲深深地陷入榻上的柔软里。

我看到他遍布红痕的脖颈上青筋必现,他在极力忍耐那些失望与恨意。

“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帝子叹了口气:“阿蘅,我要谢谢你,当初若不是你在你爹的吃食里下毒,与我里应外合,收集他的证据,我也不会有机会掰倒他。”

“没有你,我便不能亲政。”

他说着,缓缓走过去,手落在我哥哥肩上:“阿蘅,这件事上是我对你不住,我允诺你会杀了他,但现在,我必须要你爹与老侯爷同时存在,互相掣肘,尤其是现在边关又有难,黑渊的艳阳窟会随时来袭。”

“我不可能因你一个人便弃万民于不顾。”

下一刻,我哥哥忽然抓起榻前案几上的一个青花瓷器,直接砸到帝子身上,朝他大吼:“那我的仇恨就不是仇恨了,就可以随风而散了吗?!”

“白眷焉,你当时是怎么求我的?你又是怎么在我爹和老侯爷手下苟且偷生的?!惘川没有一个帝子会像你这么废物!这么白眼狼!”

帝子的脸上仍然毫无变化,他甚至没有避让,那手掌大的青花瓷瓶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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