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微微阴,白墙都有一层淡淡的灰色。
息影先陪着梅谢雪去了天牢外,再由罗叔将他扶了进去,息影则是去了皇宫内。
天牢内,首先冲撞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那时一种经年累月的血腥气,不断有犯人的血液渗透进石缝地间,沾染在草席间,新血覆盖旧血,黏腻又令人反感的气味充斥整个天牢。
暗无天日的天牢里潮湿腐臭,经刑后的犯人得不到医治,伤口溃烂流脓,浑浊黄色的脓液流到他们躺的草席上,白色的小小的蛆在他们伤口上啃食蠕动,小而无情的恶魔。
牢房的门、墙角、地面,都大大小小爬满了恶心的霉菌,霉气混着残羹剩饭的馊味,在整个牢房里回荡,老鼠随处可见,在黑暗里睁着它们明亮的眼睛,但眼睛只用来寻找食物。
梅谢雪因为眼盲,失去了眼睛这个感官,但其他的感官却异常敏感,冲天的混杂气味萦绕在他鼻尖,他微微蹙眉。
耳边有犯人细弱的呻吟,他们慢慢走过一间间牢房,都有着大同小异的死气,他们的□□存活,灵魂却早已死去。
“到了公子。”
他们在一间牢房前停下,这间牢房显然与别的牢房不同,干净整洁,连牢房的门上都没有铁锈,虽然也仅仅只比别的牢房多了张床和桌子,但是在这种地方,已经是顶了天的待遇,看来澄平帝对这个儿子还是有些情义,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
铠勤坐在床上背对着他们,他的背脊有些弯了,却在听见他们声音的瞬间直了起来,他抬头看着天窗,那是他的牢房里与外界唯一的连接,他可以透过那里看见碧澈蓝天,但是今日乌云密布。
“大皇子,又见面了。”梅谢雪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异常清晰。
铠勤没有转身,梅谢雪也不在乎。
“你来做什么?看笑话吗?”铠勤依旧带着高傲的姿态。
“怎么,大皇子殿下认为我是来看笑话的吗?”
铠勤粗暴地呼出一口气,猛的转过身,他的发丝凌乱,囚服上也有着肉眼看得见的污渍,他情绪乍然间激动起来,“难道不是吗?你和澈思那个贱人联起手来算计我!”
“算计?”梅谢雪冷笑一声,“勾结大臣,结党营私,是殿下做的吗?”
“争权夺利,残害手足,是殿下做的吗?”
“豢养私兵,谋反篡位,是殿下做的吗?哪一件算是算计殿下,这些不都是殿下自己做的吗?”梅谢雪声音平静却又像是煽风点火。
铠勤的高傲姿态一下子粉碎,他颤抖着握起拳头,直直朝着梅谢雪冲去,手臂穿过铁门便想去抓梅谢雪,他的手使劲往前,拼命挥动,可都无济于事,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梅谢雪!你和你父亲一样!一个个都盯着我不放!认为我不堪大用日后定坐不上储君之位,所以才百费心力地对付我!”
梅谢雪看不见他因愤怒而狰狞扭曲的五官,却能听见他歇斯底里的愤吼。
“错了,是殿下做了错事在前,我和我父找到殿下的错处在后,若无前怎来的后?”梅谢雪嘴角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可惜啊,”铠勤突然松开了铁门,往后撤了一步,笑着摇摇头,“他死在我前面。”
“你杀了他。”梅谢雪的声音一下变得很冷,牢房里下起了雪。
铠勤动作一顿,嗤笑一声,拖过牢房里简易的长凳,长长的刺耳拖动声打在牢房墙壁上,他一撩衣服便张腿坐下,扬起下巴看着梅谢雪,“你以为是我杀了他?”
梅谢雪眉间一跳,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于焕是你的人。”
“对啊,没错。”铠勤承认的很爽快,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而是一个广为人知的消息。
但是他又转口道:“又不太对,他这个人两面三刀,原先是我的人,后来竟背叛了我!”
梅谢雪浑身发冷,“......他投靠了澈思。”
“是啊,当然我还很生气来着,”他突然大笑了一声,“可没想到他竟然比我想的还狠,他竟然直接杀了他!哈哈哈哈,而且他还毒瞎了你!”
说到最后一句他便伸出手指指着梅谢雪,那根对着梅谢雪的手指仿佛淬了毒的利箭,就这样划破空气,穿过牢房,刺过他的心脏,无声无息,梅谢雪仿佛已经死了千百遍。
错了......错了......
错的彻底。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但在昏暗的牢房里还是不明显,他紧紧握住罗叔的手,死死握住,他无法出声,唯有这种外放的方式才能看出他悲痛欲绝的情绪。
片刻的静默后,梅谢雪勾了勾嘴角,嘴角出现一抹淡淡微笑,“多谢大殿下告知,您,一路走好。”
说罢,也不去听铠勤的咒骂,径自往外走去,在里面待了这么久,都快习惯里面的浑浊难闻的气味了,他尽力忽视掉这个地方的可怜又可恨的穷凶极恶之徒,快步走了出去,空气乍然变得轻盈干净。
天上的乌云翻滚,阴沉的天色也侵染了大地,萧瑟风起,鸟雀呼惊。
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吧,去宫门外。”
往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
息影在梅谢雪走进天牢后便往皇宫去。
到了宫门口将澄平帝当日赐给她的令牌递出,便立马有人放行。
淑妃听说她要来探望自己,早早地便让身边的贴身婢女玉岚在宫门口等候,待息影一进门,便朝她行了个礼,说了些淑妃娘娘很盼望她来之类的客气话,息影也都笑着一一回应。
息影跟着玉岚穿过长长的肃静的宫道,进了一处辉煌的宫殿,息影随处打量了一番,虽然器物都很精致名贵,但就是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清,一如坐在梳妆台前的冰美人。
息影见过淑妃的次数并不算多,但看见她笑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除了上次息影救了落水的她,原本连对澄平帝都不甚微笑的人却对她这个素不相识的救命恩人展露了珍贵的微笑,尽管被救违背了淑妃自己的意愿,但她却会认为是自己连累了别人,从而对别人抱有万分的歉意。
这样的人并不适合皇宫,至少在息影看来是这样,皇宫是张尖牙密布的大口,根根尖利的牙齿能将里面的人撕扯嚼碎,一点点的变成渣渣,然后被咽进肚子里,分毫不剩,而淑妃这种人,既不喜欢皇宫也不被皇宫接纳,在皇宫里只会日日头顶乌云,身负枷锁。
就像如今的她坐在梳妆台前,明明眼前和她身上都是灿灿的首饰珠宝,可她的身上就是只有一层灰色,灰色的神情,灰色的眼睛。
听见身后的动静,她像是突然回了神,扭头看向息影,然后绽出一个温婉可亲的笑容,她站起身,摆了摆手,身边的下人便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殿里只剩下息影,玉岚和淑妃。
“你总算来了!”淑妃拉着息影坐下,“玉岚,你去御膳房拿些糕点来!”
“可是娘娘......”玉岚看了眼息影,显得有些犹豫。
“你快去快回便是了,息影在这,我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玉岚见淑妃有些生气,便妥协了,欠欠身便出去了,殿里现在只有她们两个,淑妃肉眼可见地舒了口气。
息影猜玉岚可能是澄平帝安排在淑妃的人吧,息影也只得体地笑着,不发表多余看法。
淑妃一见她便上前拉住她的手,对着她左看看右看看,看了一圈她红润的脸色后才放心道:“幸亏你没有因为我而生病,否则我真是要过意不去很久很久,我本想出宫去看看你,可惜我出不去......所以我很期盼你能进宫来看我。”
息影显得有些惶恐,微微笑道:“怎能让娘娘亲自去看我,这皇宫奢华,若不是娘娘为我求了恩典,我又怎能如此轻易地再进来。”
“这皇宫有什么好......”淑妃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
息影看着她,觉得她和岳遇伦真是一点也不一样,岳遇伦仗着岳家的权势狐假虎威,不对,更准确的来说,他仗着的,应该是淑妃在宫里得到的来自于澄平帝的宠爱,天子宠爱有时候便是最好的权势。
岳遇伦会因为这份宠爱而在云周城里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可是明明同脉所出,淑妃却与他有很大不同,她虽然看上去冰冷难以接近,可这只是她在皇宫里的外壳,她的内里是善良细腻,那日晚会,淑妃或许是真的想死,可却意外连累了息影,她便将错揽到自己身上,这不禁让息影心底生出来一丝同情与怜悯来。
眼前这位眉目温柔的尊贵女子正拉着她说话,问了些她的近况如何,又问了她是何方人士,是否是这玉京城里的人,在得知息影并非玉京人而是云周城人士之时,她的眼睛登时就亮了些许。
“你是云周人?!”
息影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娘娘莫非也是......”
“我籍贯云周城,与你应当算是同乡。”淑妃语气里有种莫名的惺惺相惜,“可你怎会跟着梅家公子来了玉京?”
“他算是我的恩人,我只是报恩罢了。”
“这样吗?”淑妃也没另外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可梅相他对你着实好,上次我落水后你被拉到大殿上去,玉岚对我说梅相当时看上去可紧张了,仿佛下一秒就能冲上去替你辩解。”
息影嘴巴微张,有些愣神,那日的梅谢雪有这样明显的表现吗?
息影短暂地回忆了一下,而后又恬静地笑笑,环视了下四周,“公子待我是好,可哪里比得上陛下对娘娘,瞧瞧这屋子里的布置,那些琉璃花樽,精致首饰,还有这座宫殿,我一进这里便连眼睛都挪不开!”
“他对我......好吗?”淑妃眼神微暗,仿佛一朵被风吹落的蓝色鸢尾。
“陛下看上去,很爱娘娘您呢。”
淑妃喃喃,“错了......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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