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心随光沉。
梅谢雪看上去非常累,一上马车便卸了劲倚靠在车厢壁上,呼吸沉重,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大地震动时波澜渐起的湖面。
按理说梅谢雪是去送大皇子铠勤最后一程的,虽说出来后的表现算不上酣畅淋漓,但也总归应该是平静的,可是他现在发白的脸色,死寂的形貌......其中定然出了什么事情。
息影慢慢抚上他的手,很凉,她慢慢握紧他,他回握,指腹缓慢摩挲,“错了......错了......”
错了......错了......
今日这四个字她已经从两个不同的人嘴里听到了,淑妃的错了是指皇帝并不爱她,她也不爱皇帝,那么梅谢雪的错了难道是与大皇子铠勤有关?
梅谢雪今日去天牢,本就是为的了却他父亲的旧怨,为的是看一眼杀害他父亲的凶手的惨淡模样,可若是错了,错了的地方会在哪?难不成是......凶手错了?若是凶手错了,那梅谢雪岂不是报错了仇?
三年在苍梧山上的隐匿顿时间变成了梅谢雪自导自演的一场笑话,他在真正凶手的明目张胆注视下费尽心机地对付了一个错误的凶手,而这个凶手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凶手的敌人,以彼之矛攻他之盾,一箭双雕,滴血不沾身。
息影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点猜测。
她将梅谢雪扶回他的房间,她点起灯,窗上登时现出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人影向坐着的慢慢靠近,飞鸟的影子正掠过低垂的梅花。
“梅谢雪。”息影轻轻唤他。
“嗯。”梅谢雪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他的眼前黑暗,可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他看见清晰的光明的最后一天,他要一丝丝一点点地回忆、重构。
春和日暖,鸟雀呼晴。
那日他从老师家里打马回来,衣袂翻飞,头发随风飞扬,涧石蓝的衣袍仿佛流动的溪流淙淙向前。
他经过了玉京最繁华的酒楼望仙楼,里面正传出阵阵热烈欢快的胡乐,胡姬彩裙翩翩,舞姿动人。
胭脂巷、锦绣行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空气中有甜腻腻的香粉味,色泽鲜艳的成衣在日光下折射出潋滟光彩。
马蹄声哒哒回响在街上,阳光明媚,浓烈的影子投在地上,又是一片新的世界。
声音停在梅府门前,他翻身下马,发尾扬扬地便阔步进府,身后的马便自然而然地被下人牵走。
他穿过抄手游廊,穿透树叶丛间的光影折射在砖雕上,更显沟壑起伏深沉,他一步跨进梅横的屋子,将手上卷起来的画放在梅横面前,“老师给的。”
梅横放下手中的茶,将桌上的其他杂物推开了些,为这幅画腾了些位置出来,他解开封 锁的绳子,一点点细致地将画展开,卷轴分开在两侧,中间露出来的是一副水墨山水图,笔触纤柔,墨色清透,出自名家之手,可是梅横也没有多看这画一眼。
他示意梅谢雪去关门,然后他的脸贴近这幅画的画轴,慢慢将画扒开,将画完整的撕了下来,接着卷起来放在一旁,他转身拿起卷轴,顺着卷轴摸到什么小小的开关,一摁,中心便打开,露出里面小小的蜷着的纸条,梅横手腕一倾,便将里头的字条倒出来放在手心。
“这是?”梅谢雪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和他手上的字条问。
“你老师没和你说吗?”梅横淡淡笑道。
“老师只让我把这个交给父亲,别的没再说什么了。”
“无妨,过段时间你便都会知道了,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梅横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小心地展开手上的字条,然后皱着眉细细查看。
梅谢雪往前凑了凑,依稀看见甸阳之类的字眼。
甸阳?难道是甸阳之战吗?甸阳之战似乎是大皇子铠勤带的兵。
梅谢雪本想多问一句,可是梅横却出口的更快,“你去书房里将之前你老师送给你的字画都拿来。”
看着梅横眉目沉重,像是幽幽井水,只能看见他自己的倒影,其余都是黑暗,梅谢雪的话卡在喉间,他只得答了句,“好。”
他打开门出去,在去书房的路上,他碰见了于伯,于伯正端着茶往梅横的屋子走去,梅谢雪看见他便叫了一声,“于伯,你这是去做什么?”
于伯看上去有些匆忙,将茶端的高了些,“这是新进的君山银针,老爷不是爱喝吗,我给送些过去叫老爷尝尝。”
梅谢雪想到父亲确实爱喝便也没有多想,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后便去书房拿字画去了。
等他回来时,梅横正坐在桌前喝茶,刚刚被他拆下来的字画已经不见了,梅谢雪想可能是已经被处理过了,毕竟刚刚于伯来过。
他将怀里的字画一股脑放在桌子上,去关了门,然后转身坐下,拿了个茶杯也为自己倒了杯茶,放到嘴边细品,“味道不错,不愧是父亲爱喝的君山银针。”
梅横微微一笑,低头将那些字画的卷轴拆下来,梅谢雪见他一个人要拆上许多,便主动上前,“父亲,我来帮你。”
梅横含笑看他一眼,不语。
他们将字条都从卷轴里拆出来一一摆在桌上,梅横一个个打开来看,梅谢雪就在旁边看着他,偶尔瞥一眼上头写了什么,小小的一张纸上也写不了太多东西,字小小的看不真切,梅谢雪也不想去费那个眼神,况且梅横不和他说,他也不能完全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转身又去喝茶。
那日的茶格外鲜爽甘醇,顺滑细腻,茶壶里剩的茶不多了,想必父亲喝了不少。
他正细细品着,打算等下让下人也给自己泡一壶茶,可下一刻,他听见噗的一声,大片的血从梅横嘴里喷出,在空中成了小范围的雨丝飘飘洒洒而下,落在那些或弯曲或平铺的字画上,梅横捂着肚子,痛苦地皱着眉头,嘴里的血还在流淌,沾染上他的胡子,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脖子,染透他的衣领。
梅谢雪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如五雷轰顶,“父亲!”
手上的茶撒了一地,成了小小小小的一片湖泊。
梅横痛苦的浑身发抖,腿渐渐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的像一条松了的绳子,梅谢雪立马飞扑上去抱住梅横,他的手也在发颤,惊惧、担忧、无助......种种情绪萦绕在他心中,他沾了满手的血。
“父亲......”
梅横强忍住痛苦,抬起一只手指着桌上的字条,“那、那些,你要......看护好,全都是......罪证!”
“......罪证?”梅谢雪惊道。
“他对我......动手了。”
“谁?是谁啊父亲!”梅谢雪泣不成声。
血堵在喉咙里,梅横无法发声,缓缓又艰难地抬手指了指那些字条,“那些...要保管好......查、还要继续查。”
“大皇子要查...二皇子...也要查!”
梅横闭了闭眼,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然后又用一种极其不舍又无可奈何的眼神深深地望着梅谢雪,望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
他希望他一切都好,可惜他以后看不见了。
他的眼睛彻底合上了。
无声无息。
像一片秋季枯黄的布满虫洞的落叶,在空中飘零片刻后便落在地上,躺在泥土里,最终被一层层的风沙掩埋。
梅谢雪将他轻轻放平在地上,目着神色将那些字条全部叠好塞进袖子里放好。
他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暖色日光透过窗棂撒在梅横的肩膀上,也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可却再也照不进他温暖亲和的眼睛。
他的父亲就死在这样一个无名的春日,那日春和日暖,鸟雀呼晴。
他跪在梅横身边,目光落在阳光里,按理说目之所及应该是明亮的,可在他的视野里,所有的东西却在一点点黯淡,宛若太阳下山后沉寂的大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了。
父亲死了,他看不见了,他们都喝了于伯送来的君山银针。
问题在茶。
多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就这样要了一条命和一双眼睛。
梅谢雪自嘲一笑,在那里呆坐了很久很久,日头换了个方向,他还跪坐在那里,等到罗叔跨过门槛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梅横冰冷的尸体,和他身旁死寂的梅谢雪。
“父亲就是这么死的。”梅谢雪的话语很平静。
“于伯有问题,为何还留他在身边?”
“他在忏悔,我在谴责。”
自从梅谢雪看不见以后,他便以父亡心伤,不愿在京的理由去了苍梧山隐居,当时他知晓了字条上的所有内容后,又动用了他父亲留给他的暗卫和组织情报网,一点点将所有的事情连起来。
当时的他一直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中,自然而然地将父亲之死的真相排在了查清那些罪证的真相之前,他就像一只飞虫,被困在了精心织好的蛛网上,无法前进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那只体型巨大的蜘蛛挪动八条细长的腿慢慢地向他靠近,可他却还没有敲响警钟,只是兀自地翕动自己的翅膀,企图逃脱蛛网,却全然忘记了首先要逃脱的,是蜘蛛的大口。
当他查到于焕其实是大皇子的人时,他内心并没有很大的愤怒,更多的是不解和痛心,他是梅府三十多年的老人了,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父亲对他的信任不亚于对自己的亲兄弟一般,所以在于焕端来那君山银针时,他没有怀疑,非常自然并且没有多想地喝下了,就像是推开窗看见白日的明媚阳光一样自然。
可代价却是,他再也看不见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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