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的行动不能自如,唐雪坞每日都有必须要去的地方。唐卿翊也就跟着唐雪坞的身体,过了几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流水般的礼品经由她的手送入唐家,她放开了修士的五感,在茫茫人群之中,竟然一声阴阳怪气的嫉恨都没有听到。
最受百姓欢迎的,不是过去地位无可撼动的救世主们,就是眼前看得见碰得到,实实在在为百姓付出良多的英雄。
百姓真心爱戴她,文武百官、王公贵族真心钦佩她,她的声望,仅次于皇帝宁煜与和光仙子。
此女子身上唯一的污点,只有她不情不愿,被兄长算计后的一夜风流。
女将军与当朝皇帝,中间夹着一个早已飞升成仙,在帝王心中留下深刻烙印的仙子。三个人的纠葛,两个人的情缘,成了所有人津津乐道的风月艳事。
唐雪坞直爽率真,喝酒吃肉都要大碗,上阵除魔时杀伐决断。可再不拘小节,也有女子天生的细腻心思。
本来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天天被人暗中编排,谁受得了?
唐卿翊跟着她,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郁结心中的滋味原原本本地尝透。
局中人想不透,但唐卿翊作为旁观者看得清楚,宁煜若是也不爱听这种编排,从最开始只会将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藏在金屋之中,不许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可他纵容流言传出去,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唐雪坞是他的人。
他身为男子,享受将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意,眼看她被流言困住无法逃脱。然后顺理成章地,在众口悠悠之下,将她据为己有。
只为了一双故人的眼睛,将别人的清誉与抱负踩在脚下。
五十年后崩逝,受万民敬仰的先帝,人人说他先领百姓重建人间,再清剿残余魔物,功勋举世无双。
仿佛他的整个人生光彩熠熠,没有污点。
是谁为他上阵除魔?
可还有人记得这一段风月逸闻里流泪泣血的女将军?
唐卿翊连带着对宁煜的厌恶都多了几分。
呸。
被这种男人惦记上百年,她若是和光仙子,只会觉得膈应。
她心底里却又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宁煜从前,不是这样的。
少年都有纯澈干净,宁可自己头破血流,也不愿别人受半点苦的时候。
难道几十年光景,真能将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磨得阴暗卑劣?
唐雪坞称病数日,明眼人都知道她是在躲着谁。宁煜竟也不与她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与此同时,唐留昭送给她的那团绒毛似的魔妖,毛发一天天地蓬松,个头逐渐抽长,从孩童的掌心一般大小,生长到与寻常枝头栖息的鸟雀等身,长大了三五倍有余。
唐雪坞最初只觉得幼禽一团血气,直到它一天天长大,逐渐显出展翼振翅的姿态来。
那股掩盖不住的魔气终于随着舒展的骨骼暴露出来,唐雪坞心沉下去。
东陵易世珠周围的隔绝法阵初初建成,断开了魔界与人间的联结。若是散落人间的魔物,她可以亲自带兵士缴清。
可未曾驯化的妖兽,不是天生天养,在西洲荒野各处散落着,就是被修士点化,成为灵宠。没有灵智的妖兽如何入魔?这东西来得古怪,不可贸然斩杀。
小雀俨然已长成灵禽,浑身绕着魔物气息。宁煜修为境界超越所有未入仙门的凡人修士,唐家私藏魔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唐雪坞虽然对宁煜又畏又怕,却与同辈其他年轻人一样,相信人间灵力最强的修士,带领人间百姓重建辉煌的帝王,必然一身清正凛然,会妥善处理此事。至于宁煜用稀奇古怪的邪门材料炼丹一事,不过是小孩子随口一提的玩笑,她没有放在心上。
唐雪坞躲了几日,最终还是将魔妖封在笼形法器中,请求进宫面圣。
恰好,唐卿翊认不得那魔妖是哪一族的幼崽,想寻个机会给江玄遥看。
与唐卿翊四处奔跑赴宴不同,皇帝起居固定,江玄遥索性直接拿来身体控制权,在皇宫中四处探查。
皇帝的炼丹房就建在寝宫后面,门前青石阶常有人打扫,干净得不染一粒尘。他推门进去,宫人唯唯诺诺的应和声之后,周围留下片刻寂静。整间炼丹房里扑面而来的刺鼻药味,掩面也仍然钻入鼻腔。
修士寻灵草炼丹,再正常不过。身为皇帝,理应能将人间天材地宝收入囊中。可宁煜的炼丹房十分清简,不知炼丹的材料都储存在哪里。
炉里像是许多天没有烧过,积着冷银的炭灰。
将身后的门合上,屏退所有宫奴,江玄遥很快就发现,此处另有一间隐秘的密室,有明显的法阵的气息。江玄遥指尖碰了一下墙上的铜环,轻轻一点,作为“门”的封印就破开了。
狭长幽静的走道两边点着烛火,底下供奉着五座神龛。
凭江玄遥对宁煜只言片语的了解,他以为这下面会放着和光仙子的石像。可是当他的脚踏入阵中,四周刷然亮起焰火,一时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神龛里放着的,竟是仙界五大宗门的宗主们的金身小像。
一道冷冷的声音开口:“何事?”
他忘不了这道声音。
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如俯瞰蝼蚁,散漫之中,带着迫人冷冽的气势。
沧阳宗主,宋行蕴。
先帝宁煜生前有一处密室,藏在冷清的炼丹房之内,只要踏入阵法就能与仙界五大宗门的宗主联系。甚至连每年都要闭关数月不管事的宋行蕴,都留着一缕神识,时刻回应人间帝王。
仙子祠堂正是沧阳宗在仙魔大战结束之后,与凡间修士接应,大兴土木修建而成。而宁非镜曾经提过,先帝宁煜精心保管着整个人间所有仙子祠堂的图纸。
那一笔一笔的移宫换羽咒,将仙子的信仰愿力转化为沧阳宗主一人独有。
宁煜会不知情?
现世中宁非镜拿出的图纸中被篡改过的那一片印记之下,也许就有移宫换羽咒的痕迹。
他若知情,往事秘辛以他的口吻问出来,会得到怎么样的答案?
自西洲那晚开始服药压制本能,江玄遥识海中总有一处空白,像是被人刻意蒙上盖住,可里面强烈的心绪却时不时刺激着他。
他有时会怀疑,是不是沈修卓给他的药里加了一味清除记忆的灵草。
他说自己不通药理,只是不辨灵草,不会开药方,但他很清楚,所有清除记忆的灵药都会导致识海破碎。沈修卓真要害他,他不可能完好清醒地站在这里。
但他总觉得,自己应当是忘记了什么。
那一味药,为了压制灵脉中的煞气,极有可能让他忘记了让自己心魔缠身的根本,把一切能够刺激到他的疑虑,乃至过往查到的证据和线索,都封存了起来。
这一切怀疑,在听见五十年前宋行蕴冷淡高傲的嗓音时,被拉扯到了极点。
江玄遥不受控地开口:“敢问沧阳宗主,五十年前,仙子献出神髓,真是自愿?”
还未等到回答,直白的话,反而像一柄利刃刺向江玄遥自己,牵扯起密密麻麻的痛。
百年了,要开口承认她已经不在人世,竟还是这么难。
宋行蕴明显顿了一下。
江玄遥竟然从神龛中,听到了他手中杯盏碎落的声音。
“放肆。”一向镇定自持,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一点慌张的沧阳宗主,冷冰冰的声音压低到了极点,“我沧阳宗弟子为救世献身的道心,轮不到一介凡人来置喙。”
看来,与宋行蕴脱不开关系。
否则宋行蕴不会动怒。
只是他绝不会亲口对一介凡人承认。
江玄遥咬着牙,指甲嵌进肉里。此时由不得他反应,幻境中除沈雁棠之外,其他三位宗主的神龛,也渐次亮起晦暗不明的光泽。
那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口道:“人皇这是想通了?”
听完这没头没尾的话,江玄遥飞速反应过来,他应当是意外触发了幻境中此处密室,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情。
接下来的,应当是五十年前,几人真实存在过的一段交谈。
什么意思?
有一个神像闪着明灭的光,慈眉善目的五官雕刻,在诡异的光中显出几分嘲讽来:“早就说了,凡人之躯与仙门作对只会吃尽苦头,人皇当年又是何必?”
“本来,百年后帝王命格功德圆满,来五大宗门拜师,一样能修炼正统仙途。可惜……”
可惜什么?
宁煜的这副身体绷紧了神经,掐着指骨,几乎是竖起耳朵在听接下来的话。
“可惜,后悔也晚了,寿数禁制无解。”
三座神龛下明灭的金身小像闪着光,暗含着愚弄凡人的嘲笑和快意。
只有沧阳宗主那一尊灭了,似是觉得无趣。
不是人人都能自行悟道,大部分都要借助外力。百姓的愿力香火供奉五大宗门,是仙门充沛灵力的来源,养着仙界天资不高的修士弟子们。
人间西洲矿采,东陵匠工,半数赠与仙门,本是为感念和光仙子功勋。可仙子祠堂建成后,仙门对人间诉求几乎不闻不问,人间只能自生自灭,咬牙硬扛.
再将法器和矿采捕猎都上贡半数,未免太不公平。
习俗已成,难以更改。仙门对人间有绝对的掌控,宁煜以人皇之身,向几位宗主低头恳求减少上贡,然而只因这一样诉求,沧阳宗主判他有叛反之心,降下数道雷劫以儆效尤,更是为宁煜强加了一道百年的寿数禁制。
化神后期的大能,禁制无解。
除非沧阳宗主身死。
已入元婴境界,能与五大宗门长老一战的先帝宁煜,竟因为人间百姓谋求利益,被沧阳宗主设下禁制,活不过百年。
神龛如灯,一盏盏灭下去。宁煜身上透骨的冷意,连同狂乱的念头,原原本本地传入江玄遥识海中。
他要活下去,要继续突破修为,要找出解除禁制之法。
活得寿数悠长,修为能与仙门宗主比肩,才能让人间百姓,彻底摆脱这些只顾享受香火供奉,却连一点恩情都不愿施舍的虚伪之徒。
可人间对仙门的盲目崇敬,在仙魔大战之前,来自开辟仙界群山,指引万千凡人修道之路的沧阳宗主宋行蕴。在仙魔大战之后,来自牺牲救世的和光仙子。
宁煜最不愿动摇的,便是和光仙子的声誉。
何况,年少送别时,他就答应了她,要守护大好河山,保唐家上下无虞。
自她飞升之后,宁煜与她完全失去了联络,日夜受仙人永隔的滋味折磨。
若是连她飞升前一晚,自己立下的诺言都守不住,他真不知该怎么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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