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

唐卿翊跟着唐雪坞的身体,握紧手中的家主玉牌,御剑而行,向东陵与江南的交界处赶去。

赶到那妖巢时,只见两道通天彻地的悬崖间,密密麻麻地窝着许多嗷嗷待哺的幼崽,崖壁之上挂满了灵蛋。浑身绕着浅淡黑雾,皮毛之间都是散不开的血气。

它们嘶叫着,唧唧喳喳的声音在空谷荡来荡去,诡异得近乎恢宏。

人身处其中,令人头皮炸开的震撼扑面而来。

现今妖兽,或为捕猎,或为圈养。无论是做灵宠以供驱使,还是取其皮骨内丹,都大有利可图,可谓浑身是宝。

只是大多天然妖兽,还集中在仙气浓厚的西洲。东陵只有魔物,战乱,和石缝中挣扎生长的野草一般顽强,巧手匠工的百姓。

这一处,却有凡人见所未见的珍稀妖兽血脉,数量庞大,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凡人眼睛看不见浅淡的煞气,此处妖巢离真正的魔界入口也有千里之远。任谁也想不到这些幼崽早已天生带煞,卵壳中就已入魔。

唐家赶在皇帝之前发现这座宝窟,怎舍得拱手让人,而不据为己有?

兄长早已下令,唐家受命来捕猎的几队人马浩浩荡荡,赶在唐雪坞之前先到一步。

在人间,法器本就珍贵难寻,灵矿更是少见,可唐家有不少家仆用的,就是存储定量灵力的灵矿,抛开后一次耗空的宝石。宝石色彩各异,枯竭时碎成万千琉璃般的碎屑,化作微如细尘的粉末。

在两道岩壁利如刀刃的荒凉峭壁之间,落下一场斑斓奢靡的雨。

灵力凝于峭壁之顶,化为呼啸的劲风直贯而下,罗织出铺天盖地的法阵雏形。

竟是要将整个妖巢囊括其中。

撞见来捕猎的唐家人时,唐卿翊就知道,她走到了往事无可挽回的瞬间,一切因果的转折点。

唐卿翊几乎瞬间闪身拦了上去。

五十年前的女将军凡人之躯,无力阻拦。而踏入幻境中的她只是轻轻铺开神识,将整座山谷笼罩。

魔妖若主动作恶,嗜血善杀,自有天道降下因果,自有公理和标尺去惩罚。

唐家将它们的性命握于掌中,不为生存果腹,只为贪欲。可这些幼崽,与人间襁褓中的婴孩并无区别,不该遭此灭顶之灾。

因这一股扭转因果,阻拦滥杀的念头,她的莽撞不知何时消散了,对灵力的掌控得心应手许多。金光如针脚细密的轻柔软缎牢牢网住那些宝石的碎末,将骤雨般的攻势拦下。

她整个人被自己的灵力包裹,发梢至裙摆都光彩绚烂,盖过了万千法器的光芒。

可惜,这是幻境,她其实无法改变过去。

但谷底忽然传来连绵的嘶叫,一声接着一声,乍听诡异,细听却像是某种古老的语言,咿咿呀呀,连不成句。

只依稀能辨别出一个“谢”字。

阵眼松动,显出崩塌之兆时,身处其中的人,会感到灵力震荡如冰天雪地中打颤的牙关。

唐家宗祠之外昏沉迷蒙,深夜被瘴雾笼罩的苍穹,在她眼前闪过了一瞬,黑夜自幻境中明亮的天幕之上流泻,如同被忽然戳破一道口子的布袋。

之后该是天旋地转,时空扭曲,幻境瓦解,江玄遥与她一同回到现世。

可是,唐卿翊只觉得自己的识海跟着晕了一下。

妖巢的景象的确在她眼前如羽毛散落般碎裂,再次一睁眼,她却又回到了唐雪坞在越水唐家祖宅的卧房里。

卧榻边守着的唐家婢女眼中流露惊喜,冲外头喊了一声:“将军醒了!”

怎么回事?

她明明破了阵眼,却没能出去?

唐卿翊猛然起身,没曾想唐雪坞眼下是副病躯,动作牵扯出一阵揪心裂骨的疼,喉咙里漫上腥重的味道。

她重重咳出声来,哑嗓问:“如今是何年何月?”

婢女愣了一下,报上年月。

唐卿翊心里犯嘀咕。

“我睡了一整月?”

“将军,您只昏沉睡了两日,中途醒了一次。”婢女端上熬得浓黑热腾的一碗药,用小勺盛着送到她唇边。

看来,阵眼破开之后,幻境中的时间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那这一个月中间唐雪坞做什么去了?

“我伤得太重,有些不太记事了。”唐卿翊斟酌着问,“东陵妖巢情况如何?”

婢女愣了愣:“什么妖巢?”

“……”

唐家内院伺候洒扫的人,并不熟知在外的武仆们,究竟领的是什么命,更无从知晓到家主心腹才有可能接触的秘辛。

妖巢二字,鸡同鸭讲。

她在这副身体的记忆里搜寻,怎么也调动不出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

只能想起妖巢当日,唐雪坞未经她干涉,原本该有的经历。

唐雪坞也与她一样,千钧一发之际,挺身阻止唐家端掉魔妖巢穴,取走灵蛋和幼崽们。可毕竟凡人之躯,双拳难敌千军万马。当时法阵已经铺开,唐雪坞孤身破阵不成,反而被阵法冲击,落得一身重伤。

自家将军冲出来阻拦家主命令,又被唐家自己人的阵法所伤,一时间武仆私兵,养在门下的人间修士都不知所措,只好封住她伤痕累累的经脉,将她带回唐家疗伤。

她醒来之后,家主怒火中烧,却还是畏惧她的气魄,只敢咬牙轻声问:“妹妹糊涂,以身犯险阻拦自家派过去的人挖宝,这又是何必?”

“挖宝”二字应当是唐家为掩人耳目,对魔妖巢穴的隐晦说法。

唐雪坞撑着身体,咽下唇边血线,露出一个极为讽刺的笑:“魔物无情,可妖兽有灵。护起自己的幼崽来,只会前赴后继,斩不完杀不尽。唐家如今引来大祸,兄长是能冲锋陷阵,还是能巧舌如簧,向不通人语的妖兽求饶?”

家主沉默了。

他都不能。

大祸临头时,整个家,只有唐雪坞顶得住后果。

他只能侥幸辩驳:“本就不是第一次从那巢穴中取妖丹了,这次只是想取得多些,一劳永逸。”

然后记忆就断开了。

这别扭的感觉很熟悉,倒像是唐卿翊进幻境的第一日,与唐雪坞的身体融合不佳,不能自如地想起往事。

唐卿翊看着战战兢兢的婢女,换了个问法:“我怎么受的伤?”

“越水城前几日出现了一只双目重瞳的怪鸟,展翼时足有酒楼那么高,浑身绕着黑雾,直向咱们唐家宗祠冲去。后来您亲自从神识里取出了本命剑,才勉强斩杀的。那巨禽死前还嘶叫一声,震得您双耳流血……”婢女说着说着,流露胆小的本能,“将军可别吓我,您不会是……”

不会是震坏脑子了吧?

唐雪坞设下的东陵法阵,早已阻拦了魔界通往人间的路,那只袭击唐家宗祠的重明鸟,是从哪里来的?

提及此,她腕上有一道金色纹路时隐时现,闪着微光。那是唐雪坞建成阵法时在东陵易世珠边上,留下的感应符咒。

法阵安稳时,纹路不会显现。

妖巢倾覆,魔妖为护幼崽,连东陵易世珠的强大阵法都突破了!

唐卿翊猛然向窗棂外看去。

淡淡的黑雾飘散在窗棂外,随着风摇摆,似有诉不清的怨恨盘旋。

“你觉不觉得,外面天有些阴沉?”

“许是您睡得太久,头脑昏沉的缘故。”婢女笑道,“明明是个艳阳天。”

婢女显然看不见。

江南瘴雾,因魔妖巢穴被端,幼崽或被剖心取丹,或被镇压在宗祠阵法下,无边的戾气怨恨而起。

但为何盘旋五十年而不散,并且越来越浓厚,以至于连凡人都无法忽视?

魔妖最初并没有瞄向无辜百姓,而是直接攻击唐家宗祠,试图救出自己的幼小同族。

那些灵蛋幼崽,被镇在唐家宗祠五十年。魔妖若有从浓郁瘴雾中取生人而食血肉魂魄,摄取灵力的能耐,总不至于连个法阵都破不开。既有盘旋五十年不离开的执念,她与江玄遥夜晚闯入阵法之前,就该看到魔妖冲撞唐家宗祠的身影。

哪里都说不通。

除非魔妖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强大。

除非现世中的魔妖,其实被某种力量困住,连离开江南百城的能力都没有。

西洲围猎之前,魔妖曾与唐留昭通讯。唐留昭下狱,罪名是与魔妖勾结。

魔妖中有能开口人言的同族。

她在上古幻境中走过一遭,知道以妖族的气性,若有灵智,根本不甘心开口说人族的语言。

遑论以人族的语言,受凡人调遣。

看似威风强势,实际上饱受胁迫,卑微至此。

唐卿翊闻得那药太苦,暂时关闭味觉才勉强当成水喝下去,背靠软枕,仔细思索着。

身在阵中,而阵眼地动山摇的感觉很难错认。妖巢中的魔妖幼禽幼崽被她护住之后,那一声声发自心底的含混稚嫩的妖族雅言,风铃一般层层叠叠,反反复复带着如泣如诉的感激,对她说着“谢谢”。

她五感灵敏,不会认错,那是来自现世的声音,跨越真实与幻境的界限,直接钻入她的识海。

此时,被唐家人镇压在宗祠下的魔妖后代应当已经得到了解脱。现世的江南越水城只怕已经天翻地覆,动荡不安。

魔妖五十年的怨,人间五十年的苦,一旦对峙,必然两败俱伤。

哪怕幻境中时间流速极慢,他们两人,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破阵了。

可明明阵眼已破,幻境仍在继续,还偏偏跨越了不痛不痒的一个月,乍看像是流速加快,细想又像是推翻重置。

她脑海中闪过踏入幻境之前的种种蛛丝马迹,忽然问道:“陛下如何?”

婢女声音压低,半是忧心忐忑,半是欣喜雀跃地说:“这两日陛下脾气愈发捉摸不定,可确实亲口说过,要您身子痊愈之后就入宫面圣。”

是了。

宗祠一开,天下动荡。

这话不仅唐留昭说过,宁非镜也说过。

谁听见两句一模一样的话,都会以为他们所指的是同一样东西。

可现世唐家已与新帝宁非镜势如水火,根本不可能私下里互通消息,共同守着同一个秘密。

世上也没有无端的巧合,没有空穴来风的言辞。得到先帝钦点亲传的新帝,极有可能知道宁煜生前所有往事。

和光仙子的信仰愿力,宗祠地底庞大的江南地脉……

足以供养两个能令天下动荡的阵法。

唐家所设阵法已破,被镇压的小魔妖得到解脱。

那么宁煜设下的阵法呢?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唐卿翊压下心中的惊疑。

她与五十年前的唐雪坞,一个少女嗓音,仙气飘然,一个大病初愈,风霜入骨,开口的时机却恰好重合。

“备马,我要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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