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雪坞回东陵时，城中风云骤变。

因魔妖在宗祠上空盘旋不去，唐家主动请缨，将清缴魔妖一事揽下。

唐家家主利用妖丹，威胁魔妖。魔妖并未食言，安分守约，配合唐家演了一场又一场戏。可唐家扣住幼崽与妖丹，一再反悔，并不全数奉还。

宁煜对唐家与魔妖之间的交易不知情。

因为他并没有去动宗祠中的仙子旧物。

仙子旧物，是一柄桃木梳。少女用的样式，木纹清晰，梳柄极短，成人能轻易握于掌中。多年纯粹的灵力流转，将木质的清香完整保留了下来。

单看外表，难以想象其中潜藏着足以动摇一方天地的灵力。

宁煜一再拖延，直到东陵战局告捷，唐雪坞即将归城，再拖延便要瞒不住了。

霜花满结的凉夜，人间帝王未带侍从，掌中凭空燃起一捧焰火，孤身只影去了唐家宗祠，没有惊动任何人。

宗祠外虽然法阵重重，守卫森严，但那桃木梳就供在祠堂正中，置于丝绒软垫之上，坦荡地展示给每一位祭祖跪拜的唐家后人。

因为灵力足够强盛，人间几乎无人能挪动，自然也不怕盗窃。

宁煜想，它就如阿翊的为人，从不遮掩藏匿。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灵力流转，一方宽敞的空间中，空气陡然紧绷起来。

纯白的灵力光芒，混入了浓郁的黑色。

宁煜骤然收回手。

空气回归平静，而他喃喃自语：“朕……已经入魔了，不能碰她的东西……”

他踉跄后退几步，仿佛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便能赦免他的罪孽和逃避。

只有江玄遥知道，宁煜内心深处，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靠着吸食血肉，暂且渡过了入魔初期对鲜血的渴求，已经平静了多日，没有一丝复返的迹象。

最初每袭击一户人家，他便痛悔不止。

可他渐渐发觉，他的罪行，竟被误解成魔妖所为。

无人察觉，无人怀疑，便无人来指责。他在忐忑中度过了相当平静的一段日子，最终，那一丝痛悔，慢慢扭曲成庆幸。

就连与他最亲密，见证过他入魔时百般狼狈，与魔物面对面交锋过的唐雪坞，也没有起疑。

他在百姓之中，有难以动摇的信誉。所有脏水，都可以泼给异族。

宁煜心中陡然升起一个残忍的念头，悄悄生根滋长。

这瘴雾若是不散，血雨若是不停……

他下一次修为瓶颈，嗜血本能克制不住的时候，仍有替他承担骂名的苦主。

想到此处，宁煜忍不住舔了一下唇角，忽然怀念起那腥甜的滋味来。

眼下，只有他能挪动仙子旧物驱散瘴雾。

他若不愿意……

没人奈何得了他。

宁煜放下的手，又缓缓抬了起来。

他仿佛忘了自己刚才说过入魔后不敢碰仙子旧物，手掌覆在桃木梳上，将自己的灵力缓缓注入其中。

千万道灵力丝线，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伸出，自细密精巧的梳齿，蜿蜒到梁柱飞檐之上，再从宗祠坐落的苍翠小峰中，如庞大的兽，向四面八方张开利爪。

灵力丝线牢牢地融在瘴雾之中，渐渐在整片夜幕中织起一张大网。

看清宁煜在做什么之后，江玄遥神识中迅速搜索了已有的记忆和学识，终于找到了对应的阵法。

这样复杂精巧的禁术，宁煜修炼仙术时想也不敢想，成为魔修之后，却无师自通。

瘴雾会让人病恹恹的，是因为它如魔物一般，会从人身上吸收活气，喂养自身。

阵法结成后，这片瘴雾就是宁煜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只嘴唇。从百姓中夺走的生命力，也会有宁煜一份。

即使宁煜平日里，没有嗜血的渴望，蚀心挠骨的疼痛，无需度过修为瓶颈，都会有庞大的阵法，代替他抽取江南土地上所有凡人的活气，源源不断地输入他自己的灵脉，助长修为，乃至……找到一丝突破沧阳宗主寿数禁制的可能性。

贪到极致，仍然没有尽头。

夜色深浓，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可瘴雾笼罩的苍穹大地，却仿佛在此时，更加沉敛枯败了一些。

江玄遥旁观了一切，忽然感到一阵荒谬。

瘴雾不散，宁煜便能夺取生人活气，助长自己的修为，更能在瓶颈时吸食血肉，缓解对鲜血的渴望，再推说是魔妖所为。

瘴雾不散，唐家在百姓中得到了极高的呼声，更能以驱魔的名头从国库中调出金银。

宁煜忌惮唐家。

又因一己私欲，亲手将唐家的威望步步推向顶峰。

君臣之间各有算计，都以对方为死敌，却都愿这瘴雾永远不散。

江玄遥抬起手，望向宁煜掌中的黑雾。

这便是入魔的下场。

连这位曾经为重振废墟般的人间，双脚走遍四海，与民同食同宿，同尝饥苦的人皇，都会为悄无声息地吸食百姓的血肉，放任瘴雾数十年不散。

他想，若有人入魔之前，本性就残忍淡漠呢？

彻底入魔后，又会变成怎样不堪的模样？

魔物暂退，唐雪坞自东陵的暴烈风雪中归城，越过天堑山脉，行至江南百城时，忽然发现瘴雾已蔓延到整个江南，愈靠近越水城愈是浓厚。

她一路忐忑，回到城中直奔宗祠。

那一柄桃木梳完好地呈在祠堂中，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她伸出灵力丝探向梳齿，才发觉整个宗祠中的法阵格局都毫无变化。

地下仍然埋藏着深厚的灵力，若细细感知，甚至还能听到地底魔妖的幼崽，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利哭叫。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是空白的。

过了许久，细密的恐慌才从脊背攀上来，想通的那一刻，她指尖冰冷，脚下御风，直奔皇宫的方向。

自被沧阳宗主设下寿数禁制之后，宁煜一直在试图从元婴期初期，再迈上一层小境界，入魔之后，被他吸食血肉的无辜生灵，成了他的养料。他修为突飞猛进，眼看就到了突破瓶颈的时候。

小境界将成，只需再闭关三日，便可自初期过渡到后期。

唐雪坞恰在他闭关时闯了进来。

殿中伺候的人本就不多，都知道雪坞将军常来，与陛下是极其亲密，旁人不可过问的关系，自然没人敢拦着她。

他刚刚吸食过血肉，灵力外放，毫无遮拦，露出早已被煞气和血腥浸染的底色来。

唐雪坞脑海中徘徊着不肯消散的疑虑和不安，彻底被眼前的一切击溃。

她在前线时，都极少嗅到这样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密密麻麻地渗入鼻腔，笼罩在狭小空间之中，叫人喘不上气。

而她自小崇敬的皇帝，此时鬓发散乱，眼眸中透着被撞破之后的阴鸷之色，像是饱餐一顿后，连嘴角都没擦干净，风度与良知，泯灭在毫无悔意的笑容里。

“雪坞，你怎么此时才回来？”

唐雪坞将他微妙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早该察觉的。

他若是洗经伐髓，丹药秘法换来了清醒，回归了正途，那天她疾风归城时，宁煜怎么会不直接和她讲明白？

不过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法，暂且缓解罢了。

唐雪坞伸出手，撩拨似的轻轻触碰，却用一股极细的灵力丝线探入他灵脉中。

那是她最后的期盼。

一试探，便彻底寒了心。

大梁不能有一位入魔的君主。

入魔的修士早已丧失本性，极少有回头的。

她对他的信任，不过是看在他过往的声望与道心。

既已食言，她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宁煜眼睛跟着她的手腕移动，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你发现了。”

他轻描淡写，仿佛觉得此事并不耻辱，并不需要遮掩。

唐雪坞探脉时，才发觉，他身上的煞气不仅前所未有地浓郁，灵力更是前所未有地充沛。

不仅人间百姓，不可以有一位入魔的君主。

三界众生，也容不下这样强大的魔修。

她忽然更恨自己生得晚了。

若再早些，她也突破一层大境界，此时便可以勾勾手指，眨眼谈笑之间，取了这个祸害的性命。

唐雪坞美目流盼，连日枕戈待旦的紧绷，忽然好像松了下来。她坐到榻边，温和地笑了笑，平日里刻意压低的清冷嗓音软了下来。

只要她想，即使一身软甲，也可如绚烂繁花般馥郁勾人。

她缓缓开口：“其实臣今夜乘雪归来，也是想亲口确认，陛下一直问的事，臣如今改变了主意，陛下可还愿意？”

殿中的气氛，因她突如其来的服软变得旖旎温柔，好似幻梦。

宁煜像是不敢相信，又舍不得从天而降的喜讯：“你终于肯入宫了？”

“不要入宫立册，只要洞房花烛，就如一对平凡夫妇。”

宁煜微微吃惊，随即眉开眼笑：“好，好，都依你！”

没有想到，唐雪坞撞破了他彻底入魔的样子，竟然没有动怒。

刚正不阿，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雪坞将军，竟然原谅了他的出尔反尔。

她想必……是对他动了真情吧？

宁煜大喜过望，而那一点点疑窦，也在唐雪坞主动扑到他怀中时，彻底被盖过了。

他脑海中已经盘算起后续的事宜。

唐家女儿，自然不可能委委屈屈地嫁了。

她都已经答应到这个地步，其后补上封妃赏赐，还不是他一道圣旨的事？

唐雪坞大胆的想法涌现时，神识旁观的唐卿翊也忍不住惊了一下。

临行前，唐雪坞说，若归来时宁煜仍然入魔，她要亲自送宁煜一程。

可她的修为并不足以与宁煜抗衡。

她……竟是要趁着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