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唐卿翊踏入和光仙宫是为找灵草,来去匆忙,未曾好好欣赏过。如今才发现这座宫殿极尽奢靡,连基底都占满了整座山峰,远远看去光华万丈,连绵不绝。
仙宫正门外,璀璨灯焰陈列两侧。她来时在驿馆草草下榻,如今沧阳宗对她也格外隆重,领事和做杂活的男女弟子们分侧两列,将她护在中央,随口说出一个字,都有十个人等着听令。
花苑内奇珍异草、亭台楼阁迷乱了眼,温润白玉铺就的小路蜿蜒曲折,尽头隐没在仙树繁茂的枝杈后。
百年来,仙宫打理得精细,未曾荒凉。仙鲤戏水,灵雀栖枝,只是没有太多人来人往的痕迹,景色再圆满,难免还是有些空荡荡。
“我睡哪里?”
她问身旁的江玄遥。
江玄遥抬手一指。
“此处叫做水静斋。她以前修炼时累了,懒得御风回寝殿,就睡在那里。宗主只叫人收拾了水静斋,应该是不想动寝宫里的陈设。”
“……这仙宫到底是有多大,修炼之后连走回寝殿都费力?”
江玄遥没有应答,她的话语飘在风中,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有去无回。
唐卿翊叹气,停下脚步。
江玄遥也默默停下。
今日之事,他本应大喜大悲,可不知怎么,心中异常地平静。
此时忍不住再去端详她的五官,才发觉自己并不平静,而是如暴风骤雨在心中呼啸而过,一片狼藉,无处清算。
唐卿翊很认真地看着他。
“江玄遥,从风波台上回来之后,你就侧着脸对我,这样很没有礼貌。”
“?”他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并排同行一路,不侧着脸,难道要一直盯着你啊?”
“你可以不看我,但不能不理我。”
“……”
江玄遥忽然看到她一双晦暗天幕下微红的眼睛,回过神。
他被自己混乱的情绪蒙蔽,差点忘了此时她也不好受。记忆全无、身世不明的煎熬和茫然,也许一点都不比自己少。
他隐约记得,双镜空白刺眼的景象映入眼睛的那一刻,唐卿翊气息粗重,很久才缓过来。而那时的她,尚且记得伸出温热的手指,提醒他不要在外人面前表露伤痛。
两个满怀期待却落空的人,本来就该互相安慰的。
江玄遥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说:“对不起。”
唐卿翊其实没有想那么多。
她知道江玄遥心事重重。
但两个人毫无瓜葛的人,能长得一模一样,本就十分蹊跷。此时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弄清她与和光仙子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吗?
其实她从踏进仙宫的那一刻,就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可是说出来,又要给江玄遥增加无谓的希望。
反正要搬进来,她大可以自己去调查。
她灵光一闪,问道:“和光仙子到底性情如何?”
两个人如有渊源,秉性应该也相似。
都说和光仙子生前骄纵任性,但江玄遥与她情谊深厚,想必她真实的样貌,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堪吧?
江玄遥愣了愣。
“旁人说她奢靡铺张,其实仙宫中的陈设,大都是别人赠与沧阳宗,寄挂在她名下,摆在她宫中。而她本人并不追求珍稀名贵,更没有像其他大能一样,为抢奇珍异宝刁难过西洲进贡的商贩。”
“她赤诚宽厚,从不捧高踩低。善良博爱,只要不危及自身,连路边花鸟也会救。”
“表面上会生气,心里却从来不记仇。偶尔闹一些脾气,做的却都是为对方着想,不图回报的事。”
唐卿翊:“……”
这位仙子,完美得快要用神光普照万物了。
她二人不能说是秉性相似,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
在和光仙宫水静斋落榻的第二天早晨,天光刚亮,仙宫女管事领着一群洒扫端水的仆役鱼贯而入。
最前面两人端着温水银盆。
女管事温声笑道:“九儿姑娘今日擦脸,是想要三色花瓣,还是点水香?”
“……”唐卿翊刚睡醒爬起来,迷蒙之中有些困惑。
修士筑基升入仙界之后,本该孑然立足于天地,抛却身外之物的享受。躯体更是洁净避尘,无需这些繁琐的步骤。
嘴快过思考,唐卿翊应道:“花瓣擦脸,点水香浣手。”
抬头,见女管事望着她的眼,也目露怀念:“九儿姑娘与仙子连喜好都一模一样。”
端着三色花瓣银盆的仆役闻言,手指微颤,洒了一滴在唐卿翊脚边。
脚上是昨夜女管事送来的新鞋,唐卿翊只见那纱料刚碰到水,忽然缩下去一块。女管事声音尖了些:“那是东陵匠人进贡的旱纱,碰不得水,怎么做事的?”
“……”唐卿翊有些别扭,“她也不是故意的,道友姐姐,别这么凶嘛。”
女管事面对她,眉目就温和起来:“九儿姑娘心善,但不懂事的仆从,还是要教训的。”
五大宗门中除了弟子之外,还有一些机缘巧合开了灵根,却根骨不佳,完全无法修道的人。
有人选择留在人间,做个比一般人长寿的闲散道士,偶尔也能靠着灵力法术,多赚点金银财宝。
有人选择留在仙界,享用丰沛的灵气。可是外门弟子好歹还有得到指引的机会,他们却没人愿意收为徒弟。修为止步于此,入了仙界也只能做些杂活。
既然能点化成仙,曾经也都是凡人中的佼佼者。
空有悠长寿数,却佝偻腰背,低着头看人脸色做事,这实在是……
唐卿翊说不出自己哪里不舒服,那两人已经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拿柔纱给她擦脸浣手了。
温水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一下子浑身都活泛起来了。
她本想拒绝,立刻改了口:“给我留些花瓣。”
太舒服了,她想天天灵力催动一盆温水自己擦脸。
女管事笑逐颜开:“自然,九儿姑娘想要多少花瓣,就有多少花瓣。”
唐卿翊满口应下,只见银盆边的白瓷托盘上,放着剩下的三色花瓣。她随手抓了一把,裹在灵力中,放到那两个为她擦脸的仆役掌心。
“这些,你们拿回去做个香囊吧。”
女管事见她亲自送,顿了顿,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低声叹了一句:“世间竟真有容貌心地都相似的两个人。”
擦脸的人刚刚退出去,唐卿翊以为结束了,正要起身下床,却见女管事又拍拍手叫来两个人。
两人一左一右,推着玉质支架撑起的一件流光溢彩的紫色长裙,细看暗纹织金密布,碾成碎粒的宝石恰到好处地点缀在袖口与封腰处,还未上身,就能想象得到举手投足间的贵气。
还没等细细思考,唐卿翊便皱起眉头来:“今日有什么隆重场合?”
女管事愣了一下:“我还没有说呢,九儿姑娘怎么猜到的?”
“连这套衣服都搬出来了,不会五大宗门的长老都要来吧?”
“正是,宗主亲自筹备了洗尘宴。”
“可那三位宗主刚被他……其他宗门能咽下这口气?”
想起那几位宗主气绝灰飞的模样,唐卿翊只觉得宋行蕴此人心狠手辣,不可亲近。
就算他们暗算她,也该公平处置,由她决定报偿,一怒之下,直接斩杀算怎么回事?
若她长得不像和光仙子,这沧阳宗主是不是反而要息事宁人,杀她以维护五大宗门颜面了?
“各派已连夜选出暂代宗主之职的长老前来赴宴。”
“……我根本不是他小徒弟,他也要这么招摇地为我接风?”
女管事惊惶片刻,赶紧说:“九儿姑娘,到了洗尘宴上,可别说这么让宗主扫兴的话。宗主一怒,我们都要遭殃。”
“……”唐卿翊扁了扁嘴,“好吧,我穿上就是。”
她本想起身,去江玄遥住的小院问个明白。
江玄遥每日晨起别说擦脸了,只会提着剑,找一处宗门内人少的荒山山谷挥剑一整天。和光仙子晨起洗脸都如此繁琐,江玄遥却觉得她并不奢靡。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刚刚放开识海,极力远眺,忽然望见沧阳宗入门几千玉阶上,乌泱泱的人群,赶忙问道:“仙门大比都结束了,怎么其他宗门的修士不走,反倒有更多人进来了?”
女管事笑道:“他们听说宗主连夜筹备盛大的洗尘宴,云集各方大能,自然都是来一睹九儿姑娘芳容的。”
“……”
唐卿翊放开识海,仔细看去,听到了远处许多人之间的低声谈话。
负责内门杂务总领的沧阳宗大师兄谢成川,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正在山下疏散修士们。
驿馆是不可能住下这么多人的,可他们宁可在荒山凉石上委屈一晚,也要看看与传闻中和光仙子有十二分相似的女修,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么多人,也不可能每个人都来洗尘宴正堂落座入席,近距离瞧她一眼。可他们宁可在承影水镜中,像看仙门大比决赛一样观看洗尘宴的情形,也要留在沧阳宗等洗尘宴的开场。
简而言之,漫山遍野,都是不愿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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