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长老叹气：“九儿姑娘，在下知道你未必服管教。只是宗主也曾一怒浮尸千里，你莫要与他硬碰硬。”

唐卿翊依然不听劝：“放心，我也不会牵连长老的。”

“我去替你修补阵法结界，在崩塌之前，应当还能再撑一会儿。仙宫法阵牵系着三界众生的信仰，切莫为了一朝顽劣而毁了大局。你若想通了，便来寻我……”

凌云长老见识过她实力，并不会与她正面对上。

她没想到凌云愿意蹚这浑水，而不是躲远一些免受波及。

可她能信的人实在没有几个，只信自己看到的。

宋行蕴在仙宫中偷偷设下奇诡法阵，百年来不让任何人进出。

他对和光仙子有几分真心疼爱尚且存疑，何况她只是一个容貌相似的陌生人呢？

这几位仙君全都护着沧阳宗主，只有段问陵被下过噤声术，必然是知道旁人探不出的秘闻。

她见凌云长老腾空跃起，认真去修补法阵，却不知一片残局从哪里下手，笑着喊道：“长老口中的大局并非我的大局，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沈修卓不敢妄动，摇扇退缩，心里却打起了鼓。

沧阳宗主亲自设下的结界，最为脆弱的阵眼必然要用最强大的法器来守护。仙界第一大能的压阵法器，竟然能被轻易取走。唐卿翊的灵力无底洞一般，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邃可怖。

她与修为平庸的和光仙子，相似的怕是只有容貌身量了。可怎么会有人颦蹙之间都和另一人一模一样呢？

闻声赶来的修士中，本就有决赛那日反对唐卿翊搬入和光仙宫的，此时见她“闯祸”，更是满腔义愤。

“段小仙君何必护着这个冒牌货！我看她不过仗着与和光仙子有九分相似，故意迷惑宗主，好住进仙宫来破坏法阵！和光仙子若芳魂有知，定也不会放过她！”

段问陵仍然护着她：“我师尊自有评判，还轮不到各位置喙。”

“和光仙宫乃是三界圣地，如今仙宫草木凋零，我等怎能不心痛？”

“不敬和光仙子，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唐卿翊心想，这些日子她明明听到过不少对和光仙子不敬的言论，还有人说和光仙子不过是沧阳宗争取人间信仰愿力的噱头……也没见谁对那些人喊打喊杀？

可是下一刻，人群中多数修士，竟然望着法阵破碎的流光，对着仙宫中破败的草木，轰隆隆地跪了下来！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都是人间天赋异禀，独自挺过炼气时期，突破筑基才得到升入仙界资格的修士。

却为一位逝去百年的仙子冷冰冰的宫殿，全无气度自持，趴在地上失声痛哭。

只有几个人默默低头，像是不愿参与，又不敢太出众。

不敬和光仙子的只有极少数，而将她尊为救世主的，竟卑微到屈身跪拜。

被她放入乾坤袋中的金身小像似有感知，在袖中剧烈摇晃，唐卿翊心中也愈加不安。

不该如此的。

仙界修士御风行走于天地之间，来去自由洒脱。门第派别不过肤浅划分，高低贵贱不过狭隘愚见，即便对哪位仙君仙子有尊崇仰慕之情，也该平等对谈，不分尊卑。

和光仙子若神识魂魄还在，定不愿看到仙界众人对她痴狂的模样……

江玄遥赶到仙宫时，人群声势愈演愈烈。

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的乌黑煞气汇成浓云，凝在仙宫上空，已经掩盖了法阵残辉。众人心声不受控制，响彻识海。

愤怒占了上风，他们说她对和光仙子不敬，破坏仙宫法阵，罪无可恕。

——她该自裁，为一座宫殿抵命。

有人嘲讽她在仙门大比中一身骨气，与寒门散修为伍，最后不也一样要依附沧阳宗过活？如今闯下大祸，自身难保，可笑。

——他们得不到的奢靡富贵，天材地宝，她也休想享受。

还混入了几个年岁资历稍长的宗门元老，暗自揣测，她与和光仙子容貌相似，会不会也是神髓之身。

——将她敲骨沥髓，能否助他们突破境界？

她总是卷入庞大的漩涡中央，站在众人目光会聚之处，承受她本不该承受的恶意。

江玄遥深吸一口气，心中莫名掀起暴戾的念头。

只是动了仙宫结界就要赔命？既然对和光仙子如此尊崇，不如他们这些仙魔大战的幸存者，全都去为她赔命吧！

眼神渐冷时，唐卿翊忽然越过吵闹人群，看了江玄遥一眼。

只这一眼，江玄遥冷静收起捏诀的手指，后知后觉自己识海中浮现的，竟全是大范围群杀的血腥法术。

唐卿翊皱眉抚着心口。

浑黑戾气缠着那道红衣身影，化为利爪揪住了她的心脏。

她是看不到黑云的，江玄遥却一眼便知。

戾气无形无色，却会让人喘不过气来，越善良纯澈的人越难忍耐。

灵动的眼睛对他眨了眨，嘴唇微动，像是隔着远远的距离抱怨“怎么这么难受”。

他再吸收煞气，只会在邪魔外道上越走越远。

可手指快过思考，他抬手触碰了眼前浑黑的浓云。

全身灵脉修复打通，如今戾气是他的修为，恶念是他的养料。煞气入体已经不会让他难受，反而令他如鱼得水，浑身舒畅。

他再也回不去正道，注定要辜负和光仙子的期待了。

但至少……至少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此刻正弯成小小的月牙，冲着他微笑。

修士们心中散发的戾气消散，笼罩头顶的阴云不在，有不少人竟然因此清醒过来，慢慢起身，不见方才厉声严词的样子。

甚至还有人主动说：“九儿姑娘如何，该交给宗主来决断，我们怎能红口白牙地取人性命？”

段问陵奇道：“怎么，这些人瞬间就想开了？”

唐卿翊从段问陵身后探出来：“你还知道来啊？我今天正急着有要事与你商量。几日不见人影，只留了一张通讯符纸，就不怕仙宫里藏着机关对我不利？”

江玄遥愣了一下：“你的实力怎么会出事？”

“那也不是你失踪的理由！”

话音未落，一道深厚灵压迫近。

宋行蕴身后跟着谢成川，长袖拂过苍翠山峰，试图修复仙宫结界，却已是无力回天。

沧阳宗主落在她面前，眼神尖刀似的：“拿出来。”

唐卿翊装傻：“什么？”

“我小徒儿的金身塑像。”宋行蕴满目温和不再，冷言道，“九儿姑娘，你不要以为我不舍得动你。”

此时倒是不叫她“九儿”了。

江玄遥对她摇了摇头。

此物与和光仙子有关，便与她身世有关。一旦被宋行蕴拿去，就少了一条线索。

何况，她信江玄遥。

电光火石之间，唐卿翊做出决断。

“法器我已经毁了。”她展颜笑道，“不如您直接问罪吧。”

宋行蕴脸色一白，竟没有立刻动手。

唐卿翊翩然上前，直面宋行蕴的目光。

“决赛当日，溯洄镜中的空白究竟该如何解读？难道我与和光仙子没有半点联系，仅凭这张脸，竟足够让堂堂沧阳宗主不敢处置我？”

决赛那日，唐卿翊便觉得奇怪。

照过溯洄镜之后，在场修士，包括曾与和光仙子极其亲近的江玄遥，都以为她来历不明，没有过去，必然与和光仙子无关。

唯有宋行蕴，杀气腾腾而来，照过溯洄镜后，反而对她多有优容，甚至不顾哗然骚动，要她搬入和光仙宫。

他是不是在溯洄镜那片空白中，察觉她与和光仙子的联系，不敢妄动？

缄默不语，想必背后秘辛，不可贸然透露给她。

唐卿翊不怕与他对决，只是他二人动手，难免纠缠不休，伤及无辜。

知道宋行蕴不敢动她，她说话也更放松了些，无畏地笑了笑：“我这人恩仇必报，您优待我一次，我便记住一分好意。既然您舍不得罚我，我以后也少给您惹事，如何？”

一来二去，倒还成了她委屈，她懂事，她让步。

叫人无话可说，在她的笑眼中败下阵来。

宋行蕴伸出手，狠下心。

若是今日放过她，令行禁止，言出必践的沧阳宗主便要失了威严。

可是……

百年了，她面上的笑容，她身上的甜香，她无伤大雅的小性子，许久没有如此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

唐卿翊红唇轻启，眼眸明亮。

“将心比心，我若有在乎的人，一定舍不得让他涉险。宗主仙魔大战时，并未护和光仙子到最后一刻。此刻怀念，不过惺惺作态罢了。”

谢成川焦急劝道：“九儿姑娘认错便是，激怒师尊于你何益？”

她在试探底线，试探他在溯洄镜中看到的线索，究竟有几分价值。

句句不顾宋行蕴的脸面，赌他为这张脸，因她与和光仙子的那点微妙的联系，能忍到何种地步。

冰雪聪明，却难以掌控。

偏偏……偏偏这一点，也很像她。

“师尊，九儿姑娘只是无心之失，算不得大错。”僵持之中，谢成川目睹宋行蕴眉心一点黑雾一闪而过。心中了然，索性站出来，缓缓在宋行蕴面前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