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

霞光层层染透峰林,雪白九尾仙鹿载着红衣少女与蓝衣少年,在外门弟子的小院前缓缓落下。

九尾鹿趴在地上,化为一个通体莹白的陶瓷小像,被唐卿翊收入袖中:“化成物形,才好带它去人间见见世面。”

稀稀疏疏,只有几个人说要来辞行。

唐卿翊从山脚下酒楼里带回来几罐仙酿,小院里摆好木桌酒碗。

江玄遥恍然想起,从前仙界众人只为参加和光仙子的生辰,便挤破了头,踏破了沧阳宗山脚玉阶。如今但凡眼熟的修士们,知道唐卿翊闯了祸,是带罪去人间执行宗主谕令,都不敢来送行。

虽然和光仙子曾经并不特意去寻热闹奢华,但也是喜欢众星捧月的。她出入都坐着金红车辇,百人护送,排场十足。

饮茶酌酒的器皿,都是顶阶的西洲矿采进贡,由最巧手的工匠磨成。

他的小院陈设简陋,只有一张酒桌,还是旧书案凑的。彩缀灯火全无,唯有一抹斜阳,也被破败的院子衬得冷清。

娇贵的花瓣,怎能跌入冷雨、滚落尘泥?

而若是和光仙子还在……怎会屈居在他的小院中,由寥寥几人送行?

江玄遥下意识问:“不如我们回仙宫去如何?还有琉璃玉盏可用。”

“不要!那个地方冷冰冰的太空旷,半点烟火气都没有。何况草木都枯了,还怎么赏景饮酒?”

江玄遥愣住。

她好像还是那个神采灵动鲜活的模样,又处处与从前高不可攀的和光仙子不一样了。不知是人不同,还是境遇不同。

“怎么不说话了?”唐卿翊忽然想起什么,声音轻了些,“我把仙宫毁成这个样子,你怪我了?”

“不,仙宫玉砖毕竟是死物,草木也未修成精魂,怎能与你相比?”

他说完,两人都顿了一下。

抓不住也瞧不见的温情虚影,凝在相视的眼中。

恰在此时,沈修卓推开小院的门,身上环佩叮当,清脆回响。江玄遥立刻退回角落,凭栏远眺夕阳,只留余光看他们说笑。

后脚,一身素白长袍的沈雁棠也来了。姐弟两人刹那间对上目光,沈雁棠脸上写着淡淡厌恶:“凡间不似魔界,灵力最高的修士也不过筑基,他二人足以应付,沈仙君为何非要以医修看诊之名跟他们同去?”

“沈家玉针封印需要定时更换,才可免九儿姑娘灵力失控,伤及无辜。姐姐玉衡宗中事务繁忙,怕是抽不开身。我去最为合适。”

一个称姐姐,一个称沈仙君。

唐卿翊也退到一边,悄悄趴在江玄遥耳边问:“早就想问你了,他们姐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江玄遥牵着她的手,以连心咒悄悄说:“沈家姐弟夺权之争人尽皆知,可细节只有玉衡宗长老们清楚,你想问也是问不到的。”

“沈姐姐高风亮节,不可能与弟弟夺权。沈修卓虽然贪玩虚荣了些,却不像垂恋权势之人……”

“你心中沈修卓就这么好?”江玄遥语调冷了下来,“他年幼时灵脉孱弱,连自保能力都没有,赶上玉衡前宗主夫妇逝世,门派飘摇,姐弟二人都受过欺凌。你怎知他心中不怨不贪?莫不是看他容貌清俊无辜?”

唐卿翊皱眉:“今早他觉得你用咒术操控我,今晚你又觉得我被他外表迷惑。怎的你们一个觉得我弱,一个觉得我傻?”

江玄遥:“……”

他没有道理,便也说不出道理。

“无论如何,我信不过他。要医修随行,不如请沈宗主寻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要医修做什么?我又不会受伤,还不是为了你呀。”唐卿翊有点委屈,“沈姐姐说你灵脉回路奇特,一旦病重便无药可医。沈修卓毕竟是三界名头仅次于他姐姐的医修,若你遭到不测,或许他能救你一命。”

……沈修卓,救他一命?

若无屏蔽杀意的禁制咒法,碰上他重伤,他怕是要直接葬送在沈仙君手上。

可是江玄遥慢慢转头,只见少女眸光带笑,满脸天真。

看着唐卿翊的目光,江玄遥不忍拒绝。

“听你的。”

日暮西垂,吴辞舟和段问陵姗姗来迟。

“听说九儿姑娘无心动了仙宫压阵法器,是江道友为她求情,还甘愿领罚,自请流放去人间,为和光仙子修复祠堂。九儿姑娘并不龟缩畏罪,竟然也随你同去,此等道义,我甚是感佩!”

江玄遥:“……”

为何什么事情到了吴辞舟嘴里就变了味?

变成了清正凛然的味。

段问陵只能以气息辨人,却极其自然地坐到了沈雁棠身边:“九儿姑娘莫非真有什么神力?竟能让玉衡宗主与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同座饮酒。”

沈雁棠眉毛一挑:“她若真有神力,该能管好你这张嘴。”

段问陵贴得近,十分熟稔,沈雁棠却没有推开他。

唐卿翊小声问江玄遥:“沈姐姐和段小仙君又是怎么回事?”

当着太多人的面,江玄遥不敢再牵着她的手施连心咒,也不敢用传音,生怕沈雁棠和段问陵两位仙界翘楚把他说的话一字一句破解出来。

而吴辞舟喝多了,耳力灵敏,声如洪钟:“九儿姑娘,打探旁人私隐非君子所为!”

唐卿翊微醺,突然被戳破,也有点急了:“……你还能更大声一点吗?!”

沈雁棠无奈:“这有什么私隐的?段仙君是我仙魔大战前刚修医术时的第一个病人,他替我试过毒,还挨了我不少冤枉针。后来玉衡宗扬名天下,求医访客络绎不绝,只有他还记得我医术生疏的年岁,宁死都不愿让我诊脉。”

段问陵笑着附和:“沈宗主说得轻巧,当年我可是试了上百种奇毒,经脉全黑,九死一生,差点成了废人。幸亏师尊救我,才捡回一条命呢。”

“你讲话要公道些。”沈雁棠板起脸来,瞥了他一眼,“那百味药草,有一半只是疗愈补药。是你自己要三日之内全试一遍,才急火攻心。”

“还不是为了让你配的药早日编成册?”

“段小仙君那时急火攻心,药性相冲,上百种药都白吃了,也没有帮上忙。”

唐卿翊眨眨眼。

眼看他们又旁若无人地拌上嘴了。

她默默地想,江玄遥也常常和段问陵一样,偶尔嘴上不饶人,机敏过了头,气得人心肝脾肺都拧在一起,最后却让她暖意融融,心甘情愿的。

“就这样吗?”吴辞舟放下酒碗,困惑地打量了他们,“二位的情谊看上去比沈宗主说得要深厚啊。”

醉酒的吴辞舟竟然机敏许多。

唐卿翊神秘一笑:“吴道友啊,打探旁人私隐非君子所为。”

吴辞舟:“……”

这不是他刚才劝诫九儿姑娘的说辞吗?

吴辞舟在寒门小派当惯了操心统筹的大师兄,几坛酒下肚,忽然觉得自己有总结陈词的责任。

“今晚送别九儿姑娘与江道友,期盼来日相聚时,我们三人在妖界幻境中出生入死的情谊还在!”

唐卿翊眨眨眼:“三人?你的师弟师妹,卫朗苏茉呢?”

“幻境中九死一生,反倒叫他们畏惧修行。他二人父母亲眷尚在人世,打算回人间为他们养老送终了。”

江玄遥问:“吴道友呢?仙门大比排名前列,五大宗门无人来招安吗?”

“师门只剩我一人,怎能违背誓言,改投别派,叫师尊寒心?”吴辞舟坦然笑着,醉意上来,倒少了几分死板的傻气,“何况,破布麻衣穿惯了,破铜烂铁用惯了,换上丝绸锦缎,金刀玉剑,反而别扭。”

江玄遥默默饮一盏。

他从未将吴辞舟当做朋友,出幻境时救他一命,也不过是想起和光仙子的夙愿。

吴辞舟却至今记挂着出生入死的情谊。

他无以为报。

对这一番肺腑之言,他甚至心中平静无波,无法感怀动容,只能垂眸躲闪,免得对上那炙热真诚,掏心掏肺的眼神。

沈修卓一直低头看着手中酒碗,动也未动,忽然发问:“九儿姑娘,若你我相识之前,我就先算计了你,你会如何?”

唐卿翊笑了笑,醉态慵懒,眼角微红,为她清丽面孔添上一笔浓艳。

“今日是朋友,便举杯共饮。明日成仇,便明日清算。你何必畏畏缩缩的,整晚连口酒都不敢喝?”

“……说得好。”

沈修卓终于动了酒碗。

抬起来,恰好要碰到她的碗。

江玄遥目光流转,停在他手中微摇的水光上。

当年,和光仙子与未婚夫,也只差一纸合籍契,一杯合卺酒。

可是,如今的九儿姑娘最信他,最依赖他。

而沈修卓与和光仙子,早就没了姻缘纸的纠缠,只剩未婚夫妻的残名而已。

江玄遥举起酒碗。

在沈修卓惊讶又怨怼的目光下,笑意盈盈地拦在唐卿翊面前,自己与他碰了杯。

“沈仙君,九儿姑娘醉了,我陪你喝。”

百年前,江玄遥跪在崖边,望着和光仙子与未婚夫乘灵兽逦迤远去。

如今才终于敢在她面前,拦下沈修卓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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