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日落到皇帝家宴之间,足足有一整个时辰。
没有话本,没有戏班,没有歌舞,因为他们都去筹备家宴了。
贵妃宫里冷冷清清,连方才慌张的宫女们也候在门外安静得鸦雀无声。
“有人来陪我说说话吗?”唐卿翊小声问。
门外“扑通”一声跪下一个。
那宫女边跪边爬,硬是一路俯首低眉地挪到了她眼前:“娘娘想听些什么?”
唐卿翊歪着脑袋思索,宫女不过片刻没听见声,便慌了手脚:“娘娘莫要再感怀伤神,您身子弱,出了什么事,陛下问罪,奴担待不起啊!”
“……”
贵妃平日里是有多脆弱易折,底下的人如此草木皆兵?
也是,繁琐宫规、层层锦衣如枷锁压身,周围人连抬头直视自己,说两句话逗趣都不敢,换谁谁不疯?
“宫里其他姐妹呢?怎么不陪着一起来行宫?”
先帝宁煜一生没有子嗣,也未立皇后。新帝是先帝崩逝之前下诏,过继而来的淮安王幼子,名为宁非镜。
唐贵妃在新帝登基时得封贵太妃,那其他人呢?先帝后宫三千,连个太妃太嫔都没有吗?
宫女不知她何意,陪笑道:“娘娘这是糊涂了?西洲围猎之前,陛下已经遣散先帝后宫,独独封您为贵太妃,每日吃穿用度,都在旧时份例之上再加数倍。娘娘位同太后,无上荣光一人独享,哪来其他人?您要按旧时习惯依旧称贵妃,以全对先帝哀思,陛下不也恩准了吗?”
“那陛下打算何时选秀?”
“奴不敢揣测圣意,可陛下金口玉言说过,要潜心修道,治国安邦,这一时半会啊,宫中没有妃嫔子嗣需要您来操心。”
“……”
这真的是独尊她一人,令她位同太后吗?这是要把她关在宫里,活活无聊死吧?
新帝是不是对贵妃有仇?
忽然,门外宫奴吊着嗓子高声喊着“陛下驾到——”
隔着雕栏玉砌,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尖细嗓音也如空谷回响一般。
早听闻新帝自小体弱多病,可自殿门走入的这位,黄袍龙纹,器宇不凡,举手投足间帝王威仪尽显。
只是眉目俊雅,似能入画,并无锐气。
五官与神情,竟有些不协调。
他行礼,落座。
唐卿翊看在眼里,下意识想,这都是大梁皇帝对太后太妃等长辈的简单礼数,并无不妥。
直到宁非镜屏退宫奴,两边侍婢和门口守着的侍卫都离开了,殿内只剩两人。
宁非镜低声唤道:“阿烟,看你心情烦闷,明日围猎,朕许你上场可好?”
唐卿翊:“?”
等等?
错辈了啊!
“你不是该叫我贵太妃吗?”
因江玄遥的术法,别人不会在意她话语中的细节称谓,反而会自己补全。
宁非镜耳边听到的,是一声冷淡的诘问。
——“陛下怎么忘了?应称本宫为贵太妃。”
宁非镜脸上残存的那点浅淡笑容也没了,嗓音如同结了冰。
“往事已矣,朕心里明白。自你入宫,朕就以臣子自居,如今登上大宝,对你也只有敬重,并无他想。你若再不吃不喝,折磨自己的身体来威胁朕……”
“贵妃,唐家上下,可全都仰仗你一人,才安康无虞。”
“……”
新帝与贵妃既是旧识,如今都同一个宫殿下住着,变成一家人了,应该好好相处。
居然拿她家人性命威胁?
他前半段似在回忆往昔,后半段忽然如同宿仇,神情目光都判若两人。
唐卿翊知自己眼前有术法遮挡,一般凡人看不出她的真容,等她离开,谁都不会记得这段时间她说了些什么。
她只需拖延时间,将自己当成个会动会说话的傀儡,拖到江玄遥把正主找回来的时候。
让她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皇帝!
“陛下以唐家阖族上下性命相挟,本宫以自己的性命相挟,半斤八两。”
四下无人,晚霞渐褪,唯有一豆灯火。
宁非镜愣了愣,没料到平时任他揉扁搓圆的人,会出言顶撞。针尖对上麦芒,忽然掀翻了表面的平静。
“先帝时,为修缮和光仙子祠堂,唐家倾尽国库,劳民伤财,却敛聚信仰愿力,化为己用。魔妖肆虐江南五十年,屡屡来犯,百姓流离失所。唐家一力揽下除妖重任,魔妖却总在即将绝迹时卷土重来……文人墨客只会痛斥朕年轻气盛,不知仙魔大战旧事,不念唐家百年功勋。可唐家所作所为,当真对得起百年前牺牲的大梁英烈?!”
宁非镜言及此,冷冷地笑了一声。
“朕忘了,贵妃久居高门深宫,不曾见朝堂纷争,也不曾见百姓疾苦。”
唐卿翊忽然愣住。
听着宁非镜控诉,眼眶竟然有点泛酸。
她都替贵妃委屈坏了。
出一趟门都要偷偷摸摸,惹得阖宫上下乱作一团。若是遇见自家仆人,还会被生拉硬扯地送回宫去!
是她不想出门吗?宫规就不许她出门啊!
唐卿翊蓦然抬眼。
“敢问陛下,是本宫不想踏出宫门,见证这人间疾苦?”
只这一眼,宁非镜面上凝肃神情,忽然碎了个干净。
开口就要取贵妃家人性命的帝王,恍惚成了迷路少年,慌张无措,连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你回来了?”
唐卿翊也愣住了。
宁非镜眼中似有泪光,而后忽然清醒,目光凛然,腰上佩剑出鞘,抵在她脖颈。
“你不是贵妃。”
“陛下说笑了。”唐卿翊哪里会怕凡人的剑,依旧冷静应对,“底下的人伺候多年,整日看着本宫,还能认错不成?”
“这双眼睛太好认。”
宁非镜剑锋轻颤,仍然抵着她的颈侧,却隔着半掌,并没有贴近。
“你到底是谁?”
唐卿翊有一瞬间的错觉,对面这位年轻帝王,带着祈盼希冀,想听到某个特定的答案。
……
江玄遥一路跟着唐锦烟到照月楼,途中怕她引人注目,刻意用术法模糊她的面容,还为加快脚程,用灵力驱动了她路上招来的马车。
回到照月楼,唐家奇珍宴快要散场。唐留昭见到她的那一刻大惊失色,父女两人忙进了无人的雅间叙事。
“如今风头正紧,娘娘怎可擅自离宫?!”
“今日本宫拜祭仙子祠堂,仙子在本宫面前显神了。”
唐留昭目光如炬,顿时没了气焰。
清退家仆,将厚重珠帘拉上。
角落里燃着的炉香,也重新点上。
而后不顾与贵妃的君臣之礼,拉着个檀香木椅子就坐下了。
“娘娘幼时便有族中长辈说,你与和光仙子容貌极其相似,想必仙子神魂与你十分有缘。仙子可曾泄露了什么天机?快快与我说来!”
江玄遥:“……”
和光仙子的事迹,本就是当年唐家宣扬出去的。他还以为唐家主心思深重,不会盲信。
没想到他信得更魔怔。
“本宫听英枫说,父亲关闭宗祠,请仙人设下自毁阵,可有此事?陛下已有杀心,仙子说若开宗祠,请她生前遗物以证诚心,仙子会保唐家无虞。”
唐留昭目光灰败,咬牙问道:“仙子亲自开口说的?”
“仙子显神时,石像前有回音飘荡,无悲无喜,平淡悲悯。我出宫时无人跟从,一路掩面,去了最偏僻的仙子祠堂才卸下面纱。除非是魔物精怪隐匿身形,否则不会有人装神弄鬼的。”
江玄遥:“……”
不巧,在下就是那个魔物精怪。
灯火下,江玄遥才注意到唐锦烟面色苍白,眼神却多几分明亮,好像仙子祠堂中的异象,给了她直言的底气。
可唐留昭仍说:“宗祠不可开。”
“性命攸关,父亲还要执迷不悟吗?英枫信中与我说,若是宗祠里的东西丢了一件,轻则唐家百年基业尽毁,重则人间动荡,民不聊生……好一个为天下苍生着想,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苦衷。父亲骗得过幼弟,可骗不过我。”
此刻,她似乎已不是宫中贵太妃,而只是唐家嫡系的长女。
唐留昭被她看得心虚,眼珠一转,缓声说道:“自先帝以来,我唐家治理魔妖之灾已有数十年。如今宗祠中存放着大量仙门才能用的天阶法器,可压制天下妖兽。”
唐锦烟不抱期待,轻声说:“父亲,魔妖作乱一事,您当真尽力了吗?”
屋内落针可闻。
“贵妃娘娘怎的连自家人也不信了?”
“既有法宝,为何要封闭宗祠?”
“民间赈灾琐事,无须劳动贵妃娘娘费心。”
唐锦烟搭在冰凉玉案上的手,失了支撑。
“江南鱼米之乡,如今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瘴雾绵延数十里不散,没逃出去的,被魔妖吃得只剩骸骨……本宫终于知道,为什么和光仙子要父亲开宗祠了。”
江玄遥:“?”
她猜到什么了?
“原来,是父亲舍不得动用宗祠中的宝贝镇压魔妖。”唐锦烟痛心道,“仙子要父亲开宗祠,是为救万民于水火啊!”
江玄遥:“……”
他真就随口一说,倒是没有想这么多。
可一想到他随口编出的理由却加深了旁人对仙子的笃信,又不太想纠正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