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西洲妖兽囚牢逼仄腥臭,满是铁栏钩刺,石砌墙壁里凿开了两排整齐的洞,塞入昏暗烛灯。

银皮斑虎苦等三日没人来寻它,正心里痛骂唐英枫不讲信用,打算强行撞开墙壁自己逃出去。

却忽听囚牢入口处,有极轻的脚步声,隔着不开灵智的低等妖兽嘈杂的嘶叫。

熟悉的灵压与气息,让银虎心中的焦躁瞬间平复了,紧接着被那股化不开的气势压制,迎面抬头,看见少年修长的身形站在阴影里,嘴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线。

连其他铁栏中的低等妖兽们,都安静了下来。

银虎惊喜叫到:“主君!”

下意识没有用传音,妖族雅言化为凡人听得到的一声语焉不详的嘶吼。

这一声震动极响,江玄遥不悦地皱了皱眉,瞥向门口。

还好,咒术下昏迷的守卫没有动静。

江玄遥眸色一凛,手指都没有动,绕在它身上的铁链融成灰黑的水,流下去凝回铁铸。

银虎声音小了些:“多谢主君相救!若不是主君来,我还不知要在这种鬼地方关到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

虎族在人间未有帝王皇族,只有部族村落时,曾有过图腾,受过供奉。血脉灵力再稀薄,它也不可能挣脱不开一个凡人的镣铐。

银虎咬牙切齿:“不知那姓唐的孩童为何言而无信?”

“他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中了我的沉睡咒。我亲自来,是有话问你。”

“好吧,我就知道主君不会看错人!”

它摇摇尾巴,似乎想刻意卖个好。然而银色长尾来回横扫,墙壁又开始振动。

江玄遥一听,便知自己心中猜测有九分准。

银虎必然是主动显形,并且答应了唐英枫演一出戏来邀功。而这了无防备的信任,还能是为谁?

他压下喉咙中酝酿的言语,问道:“寻常妖族,若没有生吃血肉的条件,如何压制本能?”

银虎硕大的血红眼瞳中展露几分茫然:“妖族从来都不修炼法术,吃肉是灵力耗尽时补充灵力的必经之路。灵脉充沛时,自然就不想吃了。”

江玄遥诧异,紧接着,心底不由地泛上一股凉意。

整个沉冤沼的煞气入体,他的灵脉还不够充沛?

发觉自己的妖族血脉已是意料之外,他对嗜血本能的克制,竟还不如寻常大妖。

“有没有例外?”

“主君想吃肉?不如我出了这牢狱,就去给您寻些灵根好、天赋高的凡人。据说魔妖那一脉,都寻这样的凡人来献祭,消化得快。”

江玄遥:“。”

他不想接这话,欲盖弥彰地说:“我不是在说自己。”

银虎懵懵懂懂,却还是没被骗到:“嗨呀,人吃妖兽的肉,妖也要吃人的肉,馋了便是馋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是好不好意思的问题吗?

江玄遥再次强调:“……你只管说,有没有例外。”

“神魔大战之后,似乎只有两位灵力极强,却还是需要生人血祭而食的。其中一个,是初代妖王。另一个,是千年前陨落的魔尊。”

“此二人灵脉过于宽阔,再多的灵力都不够喂饱他们的。非要有开天辟地的灵力,才能让他们不渴望鲜血。”

“只是那魔尊并非妖族,行事也更古怪。据说他明明杀人如麻,嗜血难耐,却从未真正进食过生人血肉,饿了,就咬破自己的手臂喝血。”

妖王。

魔尊。

江玄遥凝眸望向掌心,那里灵力奔涌,被咒文满布的银镯压着。

唐卿翊总问他为何甘心戴着银镯。

他忍着疼幻化出一叠叠空白符纸,只为了迂回地使用法术。真是怕沧阳宗主发觉怪罪?

其实他的灵力早就足够震碎银镯,也足够解开宋行蕴留下的通讯咒文,瞒天过海。

可是,他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敢失控?

银虎探着脑袋,凑上前去,朝他看了一眼。

忽而正了正神色,嘶哑声音里有喜出望外的笑意:“原来如此,主君强盛,灵脉宽广堪比初代妖王,妖族大幸!”

……都说了,不是在说自己。

江玄遥懒得再扯蹩脚的谎,长指落在铁栏上,抬眼认真地说:“但是,我并不在意你们。”

“童年时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妖族复兴,也与我余生所愿相去甚远。”

其实,他没有必要挑明。

这些日子,他让银虎跑腿不止一次,便是为了试探,是否妖族血脉在此,只需一声号令,不必解释,也能压制它这样血脉渊源古老的大妖。

事实已经很清楚,他如何惹它,如何让它失望,它都威胁不到他。

让一个几千年寿数的大妖陪一个人间孩童打发时间,它只有抱怨,却不得不行动。

如此一来,他与唐卿翊、沈修卓在人间,不会遇到大妖的阻碍。

可和光仙子说过,不要辜负一个满心期待他回应的人。

他至今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灵动飞扬的眉眼,柔柔软软的语调。想来,这也是她心中一位仙界端方君子该有的行事准则。

对妖也一样。

银虎平日里反应慢,性子风风火火,嚷嚷着主君复兴妖族大业。闻言,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压下獠牙毕露的嘴角,重而沉地叹了口气。

“主君,仙门修士要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后代和同胞痴痴傻傻,任异族宰割,怕是比我们更受不了,更坐不住。”

仙门中人人轻视他,但和光仙子仍然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

江玄遥从未想过,若世上还有心高气傲、灵智尚存的妖族,该如何看待沦为灵宠的同胞。

灵气稀薄,血脉残缺,故土覆灭。

仅剩的同族,连开口说话的神智都没有,听不懂他们的义愤,读不懂他们的悲哀,安然蠢钝地做着仙门修士的坐骑,凡人宰杀果腹的牲畜。

代代传承数千年的那一腔热血、一身傲骨,也不过是冰天雪地中,一捧逐渐微弱的火种。

保住了灵智,竟徒增痛苦。

“若你们真的不受天道垂怜,重振妖族从何谈起?”

天道虚幻不可捉摸,但上古时,天道曾显过形,三界称之为圣物。如今圣物遗失,天道仍然在三界众生中口口相传。

江玄遥循着识海中碎冰一般的学识,面对几千年寿数的大妖,搜刮着对方能打从心底里认同的劝解。

“上古时,神明一言定万物生死,凡人、魔物、妖族都毫无反抗之力。仙界初期,几位修为高深的大能开辟五大宗门,从此人人有机缘,人人可修道拜师。”

“上古神魔传说有记,天道除死者不能复生,时光不可逆转之外,最不可撼动的,便是三界规则当以新叠旧,方可生生不息。”

“妖族森严等级刻在骨子里,血脉强盛的大妖随时可以夺取小妖性命,并不适用于三界新规。”

他不愿节外生枝,惹怒眼前的妖虎,把后半段咽了下去。

妖界幻境中,血脉足以压制所有妖族的妖王,偏偏是最没有架子的。被族群元老们当面驳斥,竟也和和气气。

银发红眸的妖王放下血脉尊崇的颜面,要带所有妖族向仙界修士、人间百家学。但最终还是没有胜过崇尚仁义礼信的人族。

也许,妖族被天道厌弃,本就是必然。

半晌,银虎缓缓开口:“主君,妖族失气运,损灵智,并非天道厌弃,而是**。”

想起幻境中,因任务限制,而无法窥知全貌的往事,江玄遥慢慢抬起头来细听。

“当年的妖族,也许太过闭塞了些。可最多龟缩封闭于妖界,无法向外扩张。有一颗易世珠守着,未成气候的仙界修士真能打得进来?沦为天道厌弃的流民,气运尽失,族人灵智不开,都不过是因为……”

银虎喉咙忽然像被扼住了一般,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江玄遥微微张大眼睛。

这样痛苦的神情,溺水般挣扎的沙哑嗓音,他在宋青禾身上见过。

他筋骨分明的指节碰了碰腰间的乾坤袋,里面放着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封存着一位临终前仍记挂三界众生的前辈,用最后一口气剥离出的记忆。

被噤声术锁着,尚不能见。

沧阳宗主当年到底给多少人下过噤声术?

亦或者所有知情的修士、凡人、妖族,都被某种灵力庞大的阵法控制,并非只有那一两个得罪过他的人?

过去,江玄遥无意中沾染上沧阳宗里逸散的魔气,被按在沧阳宗主洞府中洗灵髓时,宋行蕴会将冰冷指骨伸出,重而狠地拧在他脖颈。无数根灵力丝线化成看不见的针刀扎入全身,不知昼夜的折磨后,一身经脉被挑断崩裂,又续接愈合。

但江玄遥从来没有吭一声。

只为还有一方破败小院,让他日夜远远望着仙宫。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索性堕入魔道,叛出宗门,保留实力,为她复仇。

听过神髓传说,知晓内情的仙界大能,人人肖想天生神髓的威力,只是不敢真对沧阳宗主爱徒下手。沧阳宗主本人,境界只差最后一步,暗地里,难道没有过贪念?

在他被囚禁在沉冤沼底的那三天里,一人一把无形的剑,从背后刺进少女心口。

芸芸众生,皆是流尽她的灵髓得以苟活。

他该去寻谁的仇?

即使毁天灭地,人也不能复生。

他宁可用余生去做她期待的正人君子。

直到九儿姑娘出现,他才明白,自己这百年来,有多想念她。

直到九儿姑娘闹翻了仙宫,他才发觉,他日日望着,却不敢踏近的宫宇琼楼中,藏了沧阳宗主多少秘密。

江玄遥垂眸,轻声说:“我知道了,我早晚会帮妖族讨一个公道。”

“但不是为振兴妖族,而是有我自己的私心。”

银虎眼中希冀亮起,几乎热泪盈眶:“您有这份心便好,千年都忍了,不急于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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