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观试席。

眼尖的人抓住了幻境里的这点变局，小声惊呼，万象试僵持许久的局面终于见着进展了！

一传十十传百，各家仙门一时顾不得为本门弟子鼓劲，视线全转向了云澜府的画面。

云澜府的沈欺，惊鹤山房的陈寐，两个都是这回参加群仙试才崭露头角的新弟子。初出宗门，却一个得了风物试魁首，一个得了断机试魁首。

让他们误打误撞的，竟然抢先找到了桃源乡的不对劲！

群仙试内外不能联络，否则观众们真想马上通知幻境里的自家同门——赶紧去藏书阁啊！

不过通风报信是别想了，大家也只好盯着琅環壁，仔仔细细瞧着云澜府那一面画影，跟比试中的人一起琢磨起来。

“所以法阵里的这些书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书里不还是讲驭兽的吗？”

“反正不能是那个陈寐说得那么简单吧，藏书阁不够大放不下这么些书，那可以翻修藏书阁或是挪个地方放啊，何必大费周折做个法阵藏起来？”

“但这些藏起来的书，不管怎么看都还是挺正常的啊……”

连云朵朵也看入神了，短腿蹦啊蹦的，想要找个好视角。

司晚歇把它抱起来，侧首道：“蔚然，你觉得如何？”

蔚止言总算舍得将凝在沈欺那幅画面上的眼光收回一瞬，分出了些神识。

“眼前之物看起来寻常，”说着，双眼又回落到画面里那道天青的衣裳上，似随口道，“那便不看了？”

万象试幻境。

沈欺站在书架前，无论怎么看，藏在法阵后方的这些无题书，看上去都没有半分异状。

“看上去”。

万象试包罗种种法术，本身就是一个幻境。

所谓幻境，是障目试考察的术法。

障目之幻，即是虚假之相。

“虚假之相”，因为幻境并非改换真实，而是虚构的假象。

幻境欺骗五感，高深的幻境，甚至能欺骗灵识，使人身在幻境而不自知。

万象试是一重障目的幻境，假如“万象试”这一重大的幻境里，往下还嵌着一重小的幻境呢？

障目之幻，不曾改变外物。

幻境扭曲的不是外物，是幻境中人对外物的认知。

既然法阵背后的无题书是一个需要藏起来的秘密，它便是真实的。被迷惑的，是看见它的人。

——万象试幻境，不只一重。

这是一个双重幻境，在万象试大的桃源乡幻境之下，还藏着另一些小的幻境。

沈欺闭上眼，彻底封了视觉。

他不再看无题书，只凭借灵识去感知。

——果然，忽略障目的假象，他才真正看清了无题书。

九天揽月台见到的，琅環壁呈现的画面中，那个白发青年遽然睁眼。

翡碧瞳底划过一簇寒星，面色陡沉。

同样是在画面里，陈寐看到沈欺神色变化，不明就里，但如法炮制。

然后他便窥破了障目，“看”清了书中真相。

“哇啊啊！！！”

陈寐连退几步，惊慌道：“这、这些画的是什么？好可怕的样子！”

在外观看的众仙好奇得抓心挠肝：你们到底从书里“看”到了什么啊？！

在陈寐看来，无题书记载的真实内容的确是驭兽，但驭的那些兽——根本不是灵兽园的任意一种！

那不是灵鹿，甚至不是灵兽，书页画满了一种长相诡怪的生灵——人面，四肢伏地，无手掌脚掌，取而代之的是狰狞利爪，长尾尖利。那般人面生得令人无端悚然，怒睁的双眼只有眼白，尖嘴占据了半张面孔，几乎裂到耳朵根，探出猩红长舌和八颗尺长的獠牙。

长成这样是恶兽无疑，然而陈寐的风物课烂得出奇，说不出这东西的名字。

沈欺缓缓道出个字：“蚀。”

“！！！”

九天揽月台举座皆惊。

蚀兽，乃是魔界恶兽，有高低之分，低阶蚀兽人面兽身，高阶蚀兽可化人形。蚀兽喜食活物，依靠吞食对手提升修为，除同类外无所不食，其性情之凶暴，在魔界尚且恶名远扬。

“桃源乡偷偷养了这种蚀兽？灭族和它们有关系吗？可是刚才大家什么魔物也没搜出来啊……”陈寐迷迷瞪瞪的，肚子里堆满一长串问号。

便在看清书中蚀兽的片刻，沈欺周身降下一丝凛冽寒意。

眼色凝沉，定在蚀兽狰狞的面目上，只说：“桃源乡此处藏书阁布有法阵与幻境，那么别处也会有。”

陶氏藏书阁里面藏着如何与蚀兽共处的邪术，之所以难以发现，是因为这里布下了一个隐藏法阵，以及在书上还施加了一个障目的幻境。

法阵、幻境，二者互为掩饰。他们解开了这两个掩饰，才察觉了书中真实。

上峣仙宫首座弟子搜邪无果，恐怕是藏书阁外面，桃源乡的各个地方，也有着隐蔽法阵的干扰。

同样的。

藏书阁的无题书设了障目的幻象，那么……桃源乡其他的地方，是否也设置了双重幻境？

沈欺目光下移，直到他看到了自己的手心。

一直携带在身上的手记，映入他眼帘。

沈欺阖眼，灵识朝手记探了去。

竟真有了新的发现。

手记里也藏了一层幻象。

眼睛所见的手记并不完整，翻开后的第一页，并不是真正的第一页。

一层幻象，把手记的前几页和末尾一页隐藏了起来。

勘破了幻象，他才看到手记的全篇。

末尾一页是个咒印，画得凌乱不堪，染着血印。

而在手记的前几页，写下手记的人记录着，在十年前，陶氏家主曾经从外界带回了一个受伤的外乡人，此后就把外乡人收留在桃源乡，当成同族悉心照料。

除去众多参试弟子，现今的桃源乡，再没有见过别的外人。

家主收养的那个外乡人，去了哪里？

沈欺看过手记里的笔迹，再看那个外乡人的画像。

陈寐还在苦苦思索沈欺说的那句“别处也会有幻境”，沈欺抓紧了手记，回身欲走。

鉴于陈寐帮他破了藏书阁法阵，离开前，沈欺给陈寐透露了一点风声：“回你的屋子，去看看你那本手记。”

“好！”

陈寐听话地跑去他醒来的那间屋舍，回去找他的手记了。

另一头，上峣仙宫首座弟子探寻到藏书阁有法阵波动的迹象，朝藏书阁赶了过来。

=

沈欺与陈寐背道而行，进到了家主宅邸。

再次见到家主，沈欺直截了当道：“桃源乡灭族之祸，现已查清。”

屋内药草气味浓重不去，家主连忙放下喝完的一碗深色汤药，严阵以待：“还望仙长明示。”

沈欺：“在此之前，家主需先做一件事。”

家主：“何事？仙长请讲。”

“很简单，”沈欺说，“张口而笑。”

“这……？”

家主困惑地看沈欺一眼，仙长口吻认真，不似玩笑话。于是家主僵硬张开嘴，挤出个无声的笑。

沈欺静静望着，并不言语。家主尴尬地笑完：“恕鄙人愚钝，仙长的指示……和桃源乡灾祸有何干系吗？”

沈欺答非所问：“陶氏于修仙一道立身成名，并不只是出于驭使灵兽的本事吧。”

家主不由愣住。

沈欺轻声一笑。

“陶氏真正的驭兽法宝，驭的不是灵兽，而是魔界凶恶，蚀兽。”

被藏起来的无题书，画的看似是灵兽，讲的看似正派驭兽之法，实际上那是一道幻象。书里面真实的内容，全都指向了蚀兽。

“陶氏族人私下豢养低阶蚀兽，凭借蚀兽生吞活物得来的修为，桃源乡才成了‘修道’宝地。”

蚀兽有高低之分，低阶蚀兽人面兽身，高阶蚀兽可化人形。陶氏藏书里画着的狰狞凶兽，人面兽身，正是低阶蚀兽。

“桃源乡避离世俗，极少对外往来，使得外界对此毫不知情。何况驯养蚀兽的典籍，被陶氏藏进了法阵后方，还在书上施加了一层幻象。”

因而，陶氏家主哪怕预言了灭族之祸，也从没想过带着族人逃出桃源乡。

——离开了与世隔绝的桃源乡，陶氏私自驭养蚀兽的秘密，恐怕再难藏得住了。

“你明知灭族大灾将至，却要死守桃源乡，因由就在此处。”

沈欺一口气说完，没给家主留一分辩白的余地。

陶氏与蚀兽谋皮，证据确凿，不需要再争辩。

他不是来找家主求证这一件事的。

陶氏家主脸色青白，全是被戳穿秘密的惶恐。明白蚀兽的事情败露，已经无法隐瞒，竭力申明：“仙长说得不错，我族驯养的兽类当中，确实有一群低阶蚀兽。但是鄙人可以对天发誓，陶氏驯养低阶蚀兽多年，向来遵循法度，从未做出违背道义之举，从未因此伤残无辜，如有半分虚假，鄙人愿受天雷极刑！”

“我族生性纯善，隐瞒驯养蚀兽之事，也只是怕此事传出去，遭来外人恶意揣测，绝没有过伤天害理的心思。请仙长明鉴！”

看到这里，外面旁观的众仙坐不住了，七嘴八舌：

“桃源乡还真敢养了一群蚀兽啊？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听到没，那个家主正说着呢，陶氏是喂养了蚀兽，给蚀兽吃的食物都是家禽山兽，还有他们族人猎回来的死兽，没让蚀兽害过人。还说了，他们养了几十年的低阶蚀兽了，从没出过岔子……呃，他们不会真觉得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蚀兽这种危险的凶恶也敢养，不怕总有一天被它们反咬一口？”

“他们是觉得自己做得不成问题，有把握能让蚀兽永远不出事？都这样的境地了，还怕别人把他们往坏了想，才把这件事瞒着死紧？”

“说白了，他们心里也晓得这么做不对吧，要是真以为没问题，还藏什么藏。”

“还好是万象试的幻境啊，要是真有哪个修道的在外面养了一群蚀兽，传出去能有人认同才怪了好吗！”

“可能也会有人认同吧，魔界和冥界的人。”

“……”

万象试以内。

陶氏家主发完毒誓，力证了陶氏族人心地清白，隐有不可言说的预感冒上心头，惴惴道：“敢问仙长，灭族之灾莫非……莫非与桃源乡的蚀兽有关？”

“是。”

沈欺淡淡抬起眼眸。

“陶氏灭族的真凶，已有身份。”

“是谁？！”

“明日桃源乡将有灭族之灾，至于灭族的真凶，其身份便在此处。”

沈欺目光如电，指向家主：“那个真凶——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