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暖阁中,熏炉里余烬尚存。
白檀清气混着墨香,被炭火一烘,沉沉地悬在寂静里。彼时萧承懿刚和几位阁老议事回来,正合衣歪在榻上小憩。周遭静得只闻漏刻滴答,他眉心微蹙,似有不豫。王喜躬身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陛下,扶摇宫的流萤姑娘求见,说是有要紧东西呈上。”有内侍前来通禀。
萧承懿眼也未睁,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王喜会意,忙传人进来。
流萤捧着托盘战战兢兢踏入,隔着丈余的距离便屈膝跪下,低眉顺眼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奴婢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萧承懿这才懒懒撩开眼皮,目光并未落过来,只朝王喜方向略一抬下颌。对方心领神会,躬身上前接过托盘,又一步步呈至御前。
托盘甫一放下,王喜的眼角余光只轻轻一扫,那张素来堆满笑的脸便僵了一瞬。他久随御驾,何等眼力,一眼便瞧出盒中锦帕之上绣着的绝非什么正经祥瑞花鸟。
萧承懿随意地朝那托盘中瞥去,一旁小太监想端灯凑近些。
“退下。”
那人自己坐直了少许,目光缓慢地梭巡,自那王八短颈上系着的羊脂白玉牌滑过,玉上刻的“禾”字映着烛火,温润又刺目。
王八、海棠、她的私印玉牌。
三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此刻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组合在一处,构成了一幅惊世骇俗、足以载入史册的“新岁吉物图”。
殿内诡异的静。
流萤惶恐地垂首屏息,王喜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粒尘埃,已然想好了扶摇宫上下并自己该如何被发落的一百种方式。
唯有始作俑者,此刻怕是正在扶摇宫内高枕无忧,等着看他龙颜大怒的好戏。
萧承懿的目光在那滑稽又大逆不道的王八身上定格了许久,久到王喜几乎要以为下一瞬便是雷霆之怒。
可他没有。
只是静静地看着,半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探过来,修长的指尖越过王八,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海棠。指腹下是略显生涩粗糙的针脚,目光最终定格在花蕊那一点朱砂色之上。
萧承懿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分寸,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只是错觉。
“她人呢?”
“回陛下,我们姑娘……在扶摇宫里,已歇下了。”流萤一愣,不明对方此问何意,只得结结巴巴地答。
“手可还好?”
流萤含糊道:“姑娘一切安好。”
萧承懿不再多问,只将那方帕子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折叠数次,直到那只昂首的王八被妥帖地藏匿于内,才与玉牌一道塞进自己贴身衣襟里。
“赏。”他重新倚回榻上,只吐出一个字,便重新闭上了眼。
一个“赏”字?竟是赏赐的“赏”?王喜愣了足足三息才回过神。他忙亲自上前将人搀起来,摸出一锭分量不小的金元宝塞进流萤手里,脸上重新堆起热络的笑。
“流萤姑娘辛苦,这点钱您拿去喝茶。崔姑娘这份‘心意’,陛下他老人家受用得很,往后还请姑娘多费心,常送些来才好。”
将人送出去了,王喜折返御前,轻声请示:“陛下,夜深了,可要传水洗漱安寝?”
软榻上的人不曾回应,仿佛那点微乎其微的疲惫又被放大数倍,沉甸甸地复压回眉头。
王喜遂不再多言,只悄悄为他掖了掖滑落的毯角,又示意殿中侍立宫人将烛火挑暗些,便躬身退了出去。
此事便就此了结,萧承懿当真没再来烦她。
起初她还暗自提防,疑他是缓兵之策,抑或又在暗地里盘算什么新把戏。然而七八日过去,除却每日依旧流水般送进扶摇宫的点心鲜果、书画玩物、乃至几枝暖房里新催开的早春水仙之外,再无他物。
宫中风平浪静,周月窈依旧被禁足,连带着一群猫猫狗狗也跟着消停不少。而据王喜偶然透漏给扶摇宫伺候宫人的口风,杨含章正全力筹备新岁上元宫宴,于六宫事务上处处用心,一派敦睦祥和景象。
崔明禾乐得清静。
人一清静,日子便从指缝里悄然溜走。临窗品茶、翻书闲坐,或是不咸不淡地听流萤复述些宫中上下鸡毛蒜皮的闲谈逸闻。偶有晴日,她便命人在回廊下支起小榻,裹着薄毯晒太阳。
仿佛又回到了两月前无人问津的晦暗日子,却莫名又比那时多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安稳。
只是翻书间歇,目光偶尔落过妆台。其上搁一枚明黄锦囊,锦囊口开着,露出其中一枚螭纹古玉一角。
转眼便是元宵佳节。
宫里规矩,午时前后各宫嫔御可往太皇太后、太后太妃处请安磕头,领些恩赏。待到晚间,便阖宫上下皆赴宣和殿宫席,同观灯海。
这回那位没遣王喜来软磨硬泡地“请”她,于是崔明禾也很自觉地不去凑那天家团圆的热闹。
暮色初起时,各处宫灯已次第点亮。远远望去,高檐飞角上各色明灯如星子缀空,映着宫道之上尚未化尽的残雪。锣鼓喧闹、丝竹笑语之声不绝于耳,流萤几个已领了赏、得了恩典,正挤在廊下叽叽喳喳,对着院外天际不断炸开的烟火指指点点。
崔明禾终于合上书卷。只套了件家常的丹砂红织锦薄袄,又披上件雪色狐裘,也不唤人伺候,径自捧一只小巧红泥手炉踏进了后院。
冷风猎猎,地面被雪花厚厚盖了一层,唯角上一株老梅开得迟,此时寒香愈浓。
而一方小小石桌则正对宫外那片隐约亮光的方向,桌上,轻罗早些时候就已伶俐地备好了几样细巧点心,并一壶滚烫的醪糟蜜酿。
流萤欲来掌灯,也被她抬手屏退。
她独自在石桌畔落座,手炉搁在膝上,自斟自饮了几杯暖烫甜酒,耳畔听得那股隔墙透来的喧沸人声便愈发清晰了。
旧历的灯节向来是长信宫最热闹的日子。姑祖母喜她娇痴顽皮,于是大开方便之门,特许宫苑落钥时间延至子时末。她便换了常服,瞒过嬷嬷的眼线,由几个胆大的丫头伴着溜出宫。
崔明禾最爱去的并非东市那人山人海的主街灯市,而是自金光门而出,顺着护城河畔一路往西。
朱雀长街之外,焰火冲天。
那灯谜摊主被猜得汗如雨下,她摇着新赢来的走马灯得意洋洋;南街金水桥畔游人如织,她看那火树银花下各色杂耍百戏,被喷火的龙狮惊得往后一跳……定要再买一碗滚烫的酒酿圆子,捧在手里暖着,看河中画舫慢悠悠驶过,舫上丝竹之声悠扬,便是最鲜活不过的烟火人间。
谢珩那厮也爱凑这份热闹,只是路数与她不同。他专爱往瓦舍勾栏里钻,呼朋引伴,一掷千金。偶尔撞见了,还要隔着老远冲她挤眉弄眼,嚷嚷要请“崔大姑娘”去听一出新编的《风月宝鉴》,每每气得她掉头就走。
至于萧承懿……
这位是极少在学宫及宫外见过的。
酒意微醺,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热。她又斟满一杯,仰首饮尽。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眉心微蹙,正待开口呵斥,却听得那熟悉的、带着几分谄媚圆滑的嗓音响起。
“崔姑娘安好!”
醪糟的甜腻霎时凝住,她懒懒侧眼一扫,见王喜那张堆笑的脸从廊下阴影里转出来,身后竟连个小太监也没带,便又将眼神收回来。
“王公公好兴致。”
王喜上前两步,在她三步外站定:“姑娘说笑,奴才哪敢有什么兴致。是陛下惦记着今日宫中灯火甚是排场,想着姑娘一个人闷着也是闷着,不若去前头瞧瞧热闹?”
“不必。”崔明禾斩钉截铁。
“陛下说……”王喜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若姑娘嫌前殿人多气浊,那……便换个更有趣的地方走走?”
“有趣?”她重复一遍,终于赏了他个正眼,似笑非笑地瞧着,“王公公几时也学会卖关子了?这深宫禁苑,有什么去处,竟比陛下的宫宴还有趣?”
王喜干笑一声:“自然是有的。陛下已在太极殿西配殿角门外等候,请姑娘移步。”
西配殿角门?
礼记有云,大夫不侧门。那是宫中直通马厩与西苑的一条极其偏僻的夹道小门。平日里除却运送杂物、浣洗衣物的粗使宫人外,连采办都少走。更莫说贵人了。
这般地方,还“已在那里等候”?
崔明禾心头疑窦丛生。不由揣测那阴魂不散的是不是又憋了什么促狭法子,借着什么“有趣”的名头再来戏耍她一翻?心头一点因追忆与美酒而生的微醺暖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搅得七零八落。
“不去。”她冷下脸,“天家盛宴,君臣同乐,陛下不在宣和殿坐镇,跑去那犄角旮旯做什么?我不过一介宫婢,更不敢与君同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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