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亲人相见不相亲

正月十七,寅时刚过,扶摇宫暖阁里就已灯火通明。

崔明禾头还埋在枕中,便被三五只手强行拽起。流萤托着热巾帕给她擦脸,轻罗捧来金盆伺候她漱口。另几个小丫头捧衣裳的、捧首饰匣子的、掌铜镜的,密密麻麻围了一圈。

“我的好姑娘,您快醒醒神儿!”流萤急得额头冒汗,“銮舆已在外头等着了,宫门卯时正点就要开钥放行,您再耽搁,便要赶不及时辰了!”

被折腾得毫无招架之力的人这才勉强将眼皮掀开一线,透过铜镜朦胧黄光,瞥见窗外依旧沉得化不开的墨色,心头没来由地蹿起一股邪火。

省亲。

这两字在舌尖滚过,心下烦躁愈甚。这是她舍尽了脸皮、被萧承懿攥在手中翻来覆去磋磨她的一场大戏,逼她伺候笔墨是它,逼她陪膳对弈是它,连那方招摇过市的“海棠照王八”帕子也大半是因它而生。

她不由磨了磨齿根。

被搀着起身,支颐懒洋洋歪在镜前,由着丫头们一层层往身上摆弄,眼皮又要阖上了。

华服层层叠加,绛红织金锦缎金丝袄裙披上身,外罩云纹氅帔,腰束玉带,禁步垂绦。滚镶白狐的风毛领圈松松拢住颈项,愈衬得一张面孔如冰似玉,通透无暇。额间一点殷红花钿,珠翠满头,由鬓边九凤衔珠步摇垂下的东珠几乎要扫到肩上,稍一动便叮咚作响。

崔明禾垂眸睨一眼铜镜中那盛装身影,恍惚间竟觉有些陌生。这身打扮,比腊八宫宴那日还要隆重三分。

“太招摇。”她蹙眉。

“是陛下特意吩咐的。”流萤道,“说既是省亲,便按贵妃仪制来。”

贵妃仪制?

崔明禾指尖在梳妆台上敲了敲,忽地冷笑一声。萧承懿这是要做给谁看?给她父亲?给满朝文武?还是给那些至今仍在观望的世家大族?且说这行头出了这扶摇宫的门,落在旁人眼里,怕不要将她“恃宠生骄”、“得志猖狂”的罪名钉得更死些。

她深吸口气,把满腔烦躁压下去。事已至此,横竖是躲不过,何苦再与自己为难?况且清河崔氏的门楣,也断断折损不得半分。

“罢了。”

妆成,她扶着流萤的手臂起身,只觉满头珠翠压得她颈子微微一沉。手陇进袖中,长裙曳地,端的是天家富贵气象,门阀簪缨气度。

至殿外,十六名绛衣宫女手持香炉、拂尘在前引路,八名内侍抬金顶鹅黄銮舆候在阶下,帷布绣以九凤朝阳的纹样,连车辕都包了金。

这排场,莫说是省亲,便是皇后出巡也不过如此了。

崔明禾目不斜视,踩着檀木脚踏登舆,稳稳端坐其上。

銮舆离地而起。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藏着的那块螭纹玉佩,其上字刻硬硬硌着指腹皮肤。不知怎的,临走前鬼使神差就带上了。

轿行至朱雀门换乘,甫一下地,她目光便被眼前阵仗刺得微微一眯。

一辆更隆重的朱轮华盖车已早早候在此处。车身以紫檀木打造,沉香木为辕,垂明黄绉纱帷,华盖之下四角悬金铃。并三十二名金吾卫铁甲覆身,持戟按刀,分列左右。当先一人勒马立于最前,玄甲映着未褪的夜色,只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鞍前马侧悬挂长刀,刀鞘被晨光镀上一层冷芒。

竟是他。

她对此人不能说毫无印象。卫钰之兄,昔日泮雍学宫里永远如影子般沉默寡言的少年,甚无存在感。唯两件事,尚且在她记忆里留下些许痕迹。

其一自是那桩令人啼笑皆非的徐府情诗风波。他是被谢珩耍得团团转、羞愤交加,被徐员外请去“喝茶论道”的倒霉主角。

其二却是在春祭少牢之争,彼时她出言讥讽萧承懿,他竟会梗着脖子站出来,用那套笨拙的“体恤民情”替萧承懿辩护,结果自然是被她驳得面红耳赤,灰头土脸。

一个武将之家的庶子,却偏要挤在文臣堆里。木讷、古板,还有些不合时宜的愚忠。

这是她对卫峥仅有的印象。

不想两年未见,这块昔日学宫里的“顽石”,竟真被萧承懿打磨成了一柄锋利的刀。

对方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终于侧目过来。隔着薄雾,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只在触及她身上那袭过分隆重的宫装时,极快地掠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至近前,在她三步开外站定,而后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末将卫峥,奉陛下旨意,护送崔姑娘省亲。”

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连寻常的“姑娘安好”都省去了。公事公办,界限分明。

崔明禾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还真是萧承懿调教出来的人,连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德行都如出一辙。

出宫门,上御街。天色由靛青转作鱼肚白,道旁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窃窃私语声隔着车帘隐约传来。

“这是哪位娘娘出巡?好生气派!”

“听说是崔太傅家的千金,至今仍住在宫里那位......”

“了不得!这排场......”

紫檀矮几上置以手炉与茶点,崔明禾面无表情执盏,垂首啜了口茶。

车驾转过崇仁坊,她掀起纱帘一角,崔府熟悉的朱漆大门已遥遥在望。

朱漆铜环,石狮雄踞,门前乌压压列开一群人,为首是她父亲崔伯衍。一身暗色常服,昔日意气风发,如今头顶已见华发,身影竟显出几分佝偻。

其左是庶长兄崔玠,一身大理寺少卿的官服未及换下,面容肃整。

其右是如今执掌中馈的柳氏,一身稳重的秋香色,眉眼温厚,只在望见这般泼天仪仗时,稍稍更垂下眼。

再之便是她那同母的胞弟,崔琏。

少年而今正是拔节抽条的年纪,裹在一身天青色襕衫里,站在柳氏身侧则愈发显得单薄伶仃。一张过分清秀的脸,只是唇色太淡,显得有些病气。他只将目光胶着在自己绣工精致的靴面上,仿佛那上头开出一朵比这满街喧嚣更值得探究的花。

崔明禾的目光在他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再后,簇拥着的便是些眼熟的管事与仆妇。

她扶着流萤手臂缓步踏下马车,风将她身上熏染的宫中御香吹散开,落入崔府众人鼻端。并非寻常世家贵女所用的花露,而是一种更为清冷、也更为霸道的香气,是独属于九重宫禁最高处的气味。

没等崔明禾开口,崔伯衍已然撩袍欲跪,便要行大礼。

“父亲这是做什么?”心下骤然一堵,她抢先一步,虚扶住父亲的手臂,强行将人架起来。

“女儿惭愧,怎敢受父亲一拜。如今不过是奉陛下恩典回府,君是君,臣是臣,父亦是父。这般大礼,女儿可受不起。”

三公之首,位列太傅,天子御座之下第一人,何等清贵风骨。如今却因膝下不成器的女儿,逼得要在自家门前对这无名无分的“宫婢”行此大礼?

崔伯衍遂终是就势直起身,目光在她身上那套近乎僭越的“贵妃仪制”上打了个转,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一侧卫峥见人已交接妥当,上前一步,再度抱拳。

“崔大人,崔姑娘。陛下有旨,姑娘省亲三日,末将与金吾卫便驻守在崇仁坊,听候差遣。若无要事,便不入府叨扰了。”

随即号令金吾卫调转方向,眨眼间便隐入晨曦未尽的长街薄雾里。

柳氏此时才得以上前一步,未敢贸然搀扶,只恭敬温声道:“姑娘一路辛劳,外头风大,快请进府歇息,早备下了热茶点心,暖一暖身子。”

“府里上下都惦记着姑娘呢。”

崔明禾“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一旁。

崔玠面上无甚表情,朝她略一颔首:“妹妹。”

她也回以一礼:“兄长。”

便再无他话。

这位兄长自小便与她不亲近。他身上有种过分沉稳的规矩气,像一把用礼法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尺子,将所有亲疏远近都量得清清楚楚,半分不逾矩。

倒是崔琏,自始至终未曾抬眼,只在她经过时,身子稍稍朝后缩了缩。

这细微的动作未逃过崔明禾的眼,更心生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之意。

她对这个弟弟,也向来是冷淡的。

他身上有母亲逝去的影子,而她怕看那道影子。

一行人由正门入二门,游廊曲折蜿蜒,一路所遇仆妇借屏息垂首,退避恭立。昔日的崔府是松竹清雅、梅菊竞秀的清贵气象,如今廊下虽添了几盆开得正好的水仙与山茶,却仍然难掩那份深浸肌骨的寂寥。亭台楼阁依旧,阶石光洁依旧,只是那鲜活热闹的人气,似乎被无声抽干了。

行至内院正堂,崔伯衍在主位落座,柳氏在旁奉上参茶,笑道:“厨下新蒸了蟹粉小笼,姑娘幼时最爱吃的,火候该是到了。”

片刻即有小厮提食盒进来,素白瓷盏内玲珑团子排布精巧,揭开盖子热气挟着鲜香扑面。柳氏拣了两个奉至崔明禾手边碟中,柔声道:“前几日琏哥儿在学里得了夫子夸赞,老爷欢喜,还特特寻了前朝名臣手札让他揣摩呢。”

崔伯衍捻须颔首:“心思虽野些,倒有几分灵气。”

“琏哥儿性子沉静,”崔明禾心不在焉,瞥一眼那蟹粉小笼,并不动筷,只拿杯盖撇了撇茶沫,“像兄长。”

坐最远的崔玠也终于开了口,附和一声:“幼弟勤勉。”

“是勤勉得很,日日点灯熬到二更。”柳姨娘又笑,“前日咳嗽了两声,可吓坏我,忙炖了枇杷膏送去。”

崔明禾眼波扫过少年微红的耳廓,而后收回目光,垂眸抿了口茶。有些凉了。柳姨娘絮絮又道新制的春装、书阁新裱的古画、府中新换的厨子,崔伯衍偶插一两句评点,只字不提崔明禾如今的身份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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