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积雪寂静无声，少年那只指节绷紧的手滞在半空，缓缓摊开。草编的蚱蜢，经掌心捂了许久，枯黄麦秆似也染上微弱的活气，须翅纤毫毕现。
她看得很仔细，像是要找出点嘲弄它的瑕疵。可那蚱蜢编得极精巧，短须、翼翅，连颀长的后腿线条都透着朴拙的鲜活。无半分可讥诮处。
终于，她五指收拢，将那小玩意彻底攥进掌心。另一只手却抬起来，指尖点了点崔琏身上那薄得快透的袄子肩头。
“回去，”她努力将声音放温和些，“加件衣裳。”
“多谢阿姊。”
等到人终于迫不及待走了，她重新将手在眼前摊开，指尖在那蚂蚱冰凉翅膀上蹭了蹭，又丢去案几上。
“姑娘可要传膳？”流萤躬身问。
“不忙。”她道，“打发人去瞧瞧，父亲那头可散了？”
不多时，外院小丫头回来回话：“老爷将将送走客，又去了书房见客。”
崔明禾“嗯”一声，便不再问。
她自六岁之后便常年久居宫中，此处总是不久住的。然而一切都依照着陈年次第摆设着，于是心绪久违松弛下来。
日影偏移时命人传饭，饭毕漱了口，正待歇息，柳氏却亲自捧了漆盘进来，盘上一只青釉莲纹盖盅。
“冬日里寒燥，煨了些小吊梨汤，最是润肺解烦。”柳氏笑纹温厚，将盖子揭开，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姑娘尝尝？”
崔明禾略呷一口，清甜滑入喉间。
“府里上下只道姑娘好性儿，省亲是大事，内库新添了些香云纱、蜀锦料子，预备给姑娘裁新衣。另有一匣子攒丝嵌宝的点翠头面，是老爷吩咐开了大库房寻出的......”
她捧着小盅垂睫听着。
“姑娘若嫌式样老气，明日便唤新记绸庄的娘子们过府，依着现下时兴的样子新裁？听说京中近来时兴苏样儿的马面裙，金线堆褶，日光下走动起来层层粼光，甚是风流呢。”
“不必劳烦。”崔明禾搁下银匙，“这身行头只穿三日便罢了，横竖往后也用不着。”
柳氏笑容微滞，俄而又缓过来：“也是，姑娘宫里有的是好穿戴。是妾身眼皮子浅了。”
酉时前后，庭院渐次掌灯了。崔明禾略感乏意，正欲歇息，却又有小丫头从暖阁门外细声回禀：“姨娘身边的妈妈说，前厅摆饭了。”
饭厅暖融香软。崔伯衍端坐主位，崔玠板正坐于下首，崔琏落座末席。见她入内，父子几人目光皆在她身上略顿，崔伯衍唇线稍平：“过来坐吧。”
氛围倒不再有早晨时分剑拔弩张，席间柳氏布菜殷勤，崔伯衍偶提一问：“留云轩各陈设可还顺意？”
“极好。”
“若缺了什么，只管寻你姨娘。”
“不缺。”
崔玠照例沉默进食，崔琏头也几乎埋进瓷碗里。柳氏夹去一筷松仁炒时蔬到他二人碟中，催人多添些饭。
饭毕撤席，各归各房。轩内仅余主仆二人，崔明禾方觉透出一口气。
在留云轩睡了个难得的整觉，次日不过晨光熹微，丹阳公主的帖子便递至崔府上。
柳氏闻讯而来，见她气色尚好，笑道：“倒巧。姑娘昨日回来便在院里闷着，散散心也好。公主与您是总角情分，从前常一处踏青赏花，性情也是极好的。”
说着，便已极周到地命人备下回礼，两匣岭南密酿枇杷膏，两架新得的花鸟屏风，一并着人先一步送去丹阳府上。
午后崔明禾便乘着崔府的马车往漱玉楼去了。
卫峥和他那三十二名金吾卫果真如他所言，只在崇仁坊街口设了明哨暗哨，并未跟得太紧。倒也给了她几分难得的喘息之机。
漱玉楼依水而建，飞檐悬铁马叮当，阶前流水载残冰细碎。门前依旧人声鼎沸，她甫一下车，立刻有眼尖的管事迎上来，一路引着从专供贵客的侧门上了三楼的临水雅间，为她打起湘妃竹帘。
道了声“有劳”，崔明禾略一颔首，抬步踏入。
温一壶清酒，乌木八仙桌畔仅坐一人。
她侧目望过去，嘴角刚扬起的弧度却在看清那人时凝住。
靛蓝色绫缎袍子，领口袖口滚以银狐毛边，乌发玉簪束起，一折玉骨扇正搁桌上。谢珩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见她进来，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眯，笑意便从眼波流转间漾了出来。
“崔大姑娘，可算把你盼来了！”
“怎的是你？”
崔明禾脸色一垮，“为何假借丹阳名义？”
“哎呀，”谢珩笑纹更深，执扇起身，“这不是公主前日才感了风寒，太医道是忌风闭门。她又怕爽约惹姑娘不快，辗转托我备一席薄酒，替她略尽心意。”
这般说辞，鬼才信。
他俩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见她面色不善地立在原地，谢珩浑不在意，又嬉笑道：“毕竟，若我亲自下帖，崔大姑娘怕是会将帖子连同信使一并扔出崔府大门吧？”
这是实话。“你倒是本事不小。”她冷笑一声，转身便要走，“不必烦劳世子替我费心。”
“崔大姑娘留步啊！”
谢珩一步上前拦住去路，面上半点不见恼色：“来都来了，连杯酒也不肯赏脸？传出去倒显得小爷待客不周。”
他语下一顿，而后话音陡转，意味深长道：“还是......怕萧承懿知道了，要生闲气？”
崔明禾驻足，冷冷回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
“礼？”谢珩长眉一挑，“那谢某斗胆问一句，不知崔大姑娘以无名无分之身日日伴驾时，可还合‘礼’？姑娘与陛下雪夜同车共游灯会，也合‘礼’？”
崔明禾强压下火气，冷笑道：“世子游历两年，这颠倒黑白、胡搅蛮缠的本事，倒是愈发精进了。看来这两年在外，没少与人磨嘴皮子。”
“过奖过奖。”谢珩面皮厚比城墙，竟全当她在夸赞。
她刚想再寻些刻薄词讽刺两句回去，然而默然琢磨一道他先前的话......灯会？当日微服出访、极其低调，这人从何得知？
“你监视我？”
“非也，非也。”
“小爷我好端端坐自己地盘上，何须费这功夫？”谢珩挑眉，下巴朝外一点，“那夜崔大姑娘被萧承懿半搂半扶登了车，不知瞧见的又岂止是我？”
她心头千转，一时语塞。谢珩却已撩袍重回桌前。
“坐罢。”他笑眼依旧弯如弦月，话却沉了两分，“此地是我侯府产业，你怕什么？还是说，如今在宫里住久了，连与昔日同窗共饮一杯的胆子都没了？”
这话戳中了什么。崔明禾眼波微寒，却到底没当真拂袖而去。她冷哼一声，这才在他对面落了座。
“你待如何？”
“好容易见一面，何必这般气势汹汹。”谢珩亲自执盏替她斟上一杯，“尝尝这罗浮春。苏子有云，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不敢劳烦世子。”她推盏，着小二重新上了茶水。
“罢，罢。”谢珩自讨没趣也不介怀，只将身子往后一靠，玉骨扇“哗”一声展开，其上墨痕淋漓题一首七言：
“金阶玉女嫌寒门，
飞檐瓦雀啼霜尘。
若得凌霄登云梯，
便作春风第一人。”
字迹骨气嶙峋带三分狡狯，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谢珩扇面朝她一扬，挑眉笑道：“可还记得此诗？当日被某人追了三条街，回去还遭我爹臭骂一顿。小爷我为此抄了整整三日《礼记》，抄得我手腕子都快断了。倒是......没白抄。”
他眼底浮起促狭的光，语气愈发轻佻：“此去经年，今日想来，倒也别有滋味在心头。”
“谢珩！”崔明禾怒极反笑，“今日若只为了翻这些陈年旧账气我，那可真辜负了你这一肚子九曲回肠！”
“气你？”谢珩慢悠悠收扇搁桌，“怎会？昔日你撕我诗稿，泼我墨水，小爷我何曾与你计较过？彼时学宫众人皆知，崔明禾是只不好惹的胭脂虎，可我今日瞧着......啧，倒像是被磨平了爪子。”
崔明禾剜他一眼：“激将？”
“激将？”谢珩啧了一声，执壶又替自己满上一盏酒，“不过念及同窗旧情，盼你多生些警醒罢了。”
他嘴中人话从不超三句，“警醒”二字刚在她心湖搅出一点酸涩，欠揍的声音就又响起：“况且如今这京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崔大姑娘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旁人躲还来不及，我今日敢将你请来，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你倒好，还给我摆起谱来了。”
“世子慎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隆恩浩荡，并非只在我一人身上，我不过是托家族庇荫才得了几分体面罢了。若世子觉得这体面好拿，大可将你那胞妹也送入宫中，去争一争这份‘心尖儿’上的荣宠。”崔明禾反唇相讥。
“崔大姑娘此言差矣，舍妹蒲柳之姿，怎及姑娘万分之一？”
谢珩面上笑意不减，只将一双桃花眼重新黏回崔明禾脸上，自上而下地打量，“倒是崔大姑娘。如今这般泼天富贵的光景，可真是羡煞旁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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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人生交契无老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