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起了大雾，夹杂清冷的雨丝。

多洛莉丝将晚餐都在桌上摆好时，抬头就看到坐在窗沿边的劳伦兹。雾气模糊了他身后所有的景色，而随着微风飘入的雨丝并没打扰到他深深又漫长的盯视。

他又在盯着她。

专心专意，全神贯注。

多洛莉丝无法形容他到底在看什么，按道理他诅咒发作过这么多回，短暂失忆的次数十根手指也数不过来，要看也早就看腻了。可他就是仿佛不知道什么叫腻味，每次都会盯着她猛瞧。

活像她脸上有奇珍异宝。

但是这次又显得有些不同。

带着砒/霜的糖浆。

多洛莉丝坐在晚餐面前，发现自己完全没了食欲。

虽然逼着自己空出脑袋，可她很清楚自己没办法完全不想。以前她知道劳伦兹开始往本子上记录关于她的事时，因为认为那是劳伦兹的**，所以即便清楚本子上全是她，她也从没有动过翻阅他那个本子的念头。

但是，带毒的糖浆。

多洛莉丝叹气。

如果只是糖浆，她还能理解。因为不只一个人，不，是不只一只吸血鬼说过，她的味道很甜。

对爱丽丝而言，那是属于她记忆中久远的糖果甜气，丝丝缕缕，勾人垂涎；尤金的话，他更倾向于她像加了双份蜂蜜糖霜的草莓蛋糕，甜中带了点清新的酸意，是非常恰到好处的草莓香气。艾斯特没有前面两位说得这么具体，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很喜欢。”

喜欢大概也是甜吧？

多洛莉丝是这样理解的。

可为什么到劳伦兹这里，她的甜就带上了毒？多洛莉丝百思不得其解。她有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吗？还是说，他觉得她本身就是个危险的不定因素？

因为……她是巫师这个事？

哪怕是这些年已经锻炼出一副良好心态的多洛莉丝，此时也不免有些沮丧。

她开始用晚餐。

意料之中的食之无味。

窗外的雨开始下大，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大得像在敲锣打鼓，在静谧的只剩下进食声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不识好歹。更何况那只坐在窗边的吸血鬼似乎还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即便明显的水渍已经从肩上往前蔓延，仍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势。

他好像在出神。

唯一不变的，是放在她身上的凝视。

浓烈得宛如实质，像一团火将她紧紧包围，大有她不抬头就一直盯着看的趋势。

但多洛莉丝堵着一口气。

她就是不抬头。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今天的晚餐上，是她最爱的黄鱼，肉质软嫩，入口即化。她还特地搭配了一小片柠檬，以及一款没有酒精度数的香槟，吃之前将柠檬汁挤在鱼肉上，吃完鱼肉来一口香槟，滋味难以言明。

还记得第一次发现她喜欢这样吃的时候，劳伦兹都乐了。

“你这是什么混搭口味。”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会在每次晚餐菜单涉及到鱼肉时，给她备上一杯零度数的香槟。每次的口感和味道也会不一样，有时是顺滑的果香，有时是泛着涩意的微酸。

回忆成真，多洛莉丝嗅到了清新的味道。

微酸，细品之下，还能尝出带苦的香气。

她后知后觉这股味道来自她面前的晚餐。心情不好时，一顿符合心意的晚餐显然是最佳选择。虽然下厨时没有特地安排，但她很清楚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

因为她知道，只有自己的好了，劳伦兹才不会变得更糟糕。

多洛莉丝深呼吸一口气。

她放下叉子，抬眼瞥向吸血鬼。

“劳伦兹。”

吸血鬼应了一声：“嗯。”

多洛莉丝顿住，抬高声音：“劳伦兹！”

吸血鬼终于动了。

他僵硬的神情开始注入生机，发直的眼睛也开始转动。他缓慢地眨了眼，睫羽轻触下眼睑，一触即离的同时张开嘴，忽然又停住了。

他似乎终于感觉到一点异样，低头，看向自己几乎湿透的衬衫，又偏头看着飘入厨房内的透明雨丝，神情带着一些茫然，一些不解。

他记不起什么时候下雨了。

也不知道自己半身衣服为什么就湿了。

多洛莉丝实在看不下去他这懵懂的样子，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劳伦兹。”她叫着他，身体却还好好坐在位置上，“去换身衣服吧，你这样穿着会不舒服的。”

“好。”劳伦兹站起来，他的心情看起来没有受到这阵雨的影响，迈开的脚步充满闲情逸致的味道。

只是经过多洛莉丝时，他停了下来。

正在喝香槟的少女抬眸。

“陪我去吗？”

“……”

“莉丝？”

多洛莉丝好不容易咽下香槟，刚才她不小心没控制住杯子倾倒的角度，喝了非常大的一口。忍住液体没有经过吞咽便滑入喉咙引起的痒意，她硬是吞下咳嗽的欲/望，深知现在的劳伦兹读不懂她的沉默。

与此同时她也很清楚。

如果自己不说话，劳伦兹也会站着不动。

“劳伦兹，我是女孩子。”

“我没有把你当成男人看。”

“所以这不合适。”

劳伦兹露出思考的表情，一双赤红的眼珠子又陷入某种静止状态，几秒后，抬起：“我只是让你陪我去。”

多洛莉丝以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我知道，所以我回答是，”她将香槟杯放到桌上，就着杯子与桌面碰出的轻响道，“不合适。”

如果可以，她真想录下劳伦兹现在这个样子。然后买个投影仪放到书房，等他恢复正常，给他连续循环播放一个星期。

想到这，多洛莉丝还顺带纠结了下要不要给爱丽丝他们也发去一份。

但转念一想，劳伦兹不会喜欢她这样做。

“不合适。”劳伦兹开口，将多洛莉丝已经跑远的思绪拉回来，“不是不愿意。”

多洛莉丝无语一瞬，她不想跟劳伦兹玩文字游戏，可她也不能太直接拒绝对方。这个时候的劳伦兹，很难知道他如果真的被拒绝会做出什么事。

她不想挑战这点。

“真的不合适。”多洛莉丝无奈地恳求，刻意将语气放低放软，“你去换吧，好吗？我在这等你回来。”

“不行。”劳伦兹似乎觉得这样的拉扯很有趣，他露出一个看在多洛莉丝眼中，相当恶劣的笑容，“如果不是不愿意，就跟我去。”

说最后一句话时，吸血鬼笑意微敛。

他若有所感态度温柔的规劝并不能使多洛莉丝改变心意，失忆后被强行压制的戾气在脸上骤现，眉心隆起，目光凌厉。

多洛莉丝没被吓到。

她愤愤站起身：“你会后悔的。”

“相信我。”劳伦兹眉心在她站起时立刻舒展，轻松欢快得像另一个人，“我不会。”

劳伦兹的房间有一面墙的书。

正对着书柜，是只有书柜一半大小的衣柜。两个柜子中间放着一张打理整洁的床，床单颜色比起她房间里的那张来说朴素得多。

多洛莉丝一进来就直奔书柜。

她没有兴趣看劳伦兹换衣服，而后者似乎只是需要她待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并没有强求她一定要盯着他。

多洛莉丝忧心忡忡，一边飞快从劳伦兹的私人书柜里挑了几本书，一边思索着劳伦兹以前没有出现过现在这种情况——虽然也会长久盯着她，但不会像这次这样，连换衣服都要叫她一起。

他好像无法忍受她消失在视野中。

这可不是件好事。

现在，多洛莉丝依旧能感觉到身后劳伦兹对自己的注视，但她没有理。她低头翻阅了一下刚才挑的书，都是关于摄影技术和绘图的，有些书中还夹着小总结。

多露莉丝认出那是劳伦兹的字。

因为他每次在标注特殊符号的时候，都会在符号最后一笔落下一道轻巧的竖线。

多洛莉丝刚翻了个页，心跳蓦地一震。

头皮瞬间炸开。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她只是紧紧按着手里的书不让它掉落，目光像被胶水凝在上面停顿了好几秒，在生理性盐水不受控制飙出来时，才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这时，一声轻笑才从耳边传来。

“在看什么？”

多洛莉丝这才慢慢转头。

巨大的压迫如潮涌至。

她看到劳伦兹站得离她很近，非常近，近到只要他的头往下一低，下巴就能靠到她的肩膀上。而这个姿势让她整个身体都被嵌入了他的怀里，哪怕他的双手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也无法改变这种仿佛被猛兽圈养而带出的毛骨悚然感。

而他就像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眼睛正越过她的肩膀往她身前的书上看，神色平和安宁，装模作样得仿佛刚才吓唬多洛莉丝的人不是他。

但多洛莉丝很肯定就是他。

他也是真的吓了她！

她没沉默太久，“只是随便看看。”但回答时的声音很小，轻得几乎只有气音。

多洛莉丝本来还想问你刚才干嘛突然吓我，但看着这样的劳伦兹，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这句话能不能问出来。

她好久没试过这种不敢乱说话的感觉了。除了一点害怕，就是久违的新奇感。

记忆中，她这种状态只在刚认识劳伦兹的时候存在过。那时的多洛莉丝，内向拘谨，对周边的环境极度不信任。

还有极度的惶恐。

她害怕自己说错一句话，甚至说错一个单词，都会招惹到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物种而走向死亡。

虽然对这种“走向死亡”的感觉感到新奇是件非常离谱的事，但多洛莉丝的确很久没试过这种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惶恐了。

还别说。

莫名的怀念。

“你在笑。”

多洛莉丝回过神，有些错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红眸。劳伦兹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低垂着，将视线落在她的唇上，“你终于笑了。”

他嘴里说的是她听不懂的话，眼睛则紧紧黏着她透出笑意的唇角，周身气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柔软酥松，好像她只要笑笑，他也能感觉到她的愉悦那般。

比起刚才让多洛莉丝毛骨悚然的禁锢感，现在的劳伦兹明明还是相同的姿势，却温柔得让人生不出半点警惕。

仅仅因为她的一个笑。

多洛莉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她观察着他，想了想开口：“你为什么说我终于笑了？”她顿住，又问，“我之前没有笑吗？”

“嗯。”劳伦兹掀动眼皮，“你更喜欢那个拥有记忆的我。”

多洛莉丝愣了愣：“为什么这样说？”

劳伦兹没有解释。

他又垂眸去看她的嘴巴，仿佛对话不足以让他分出任何聚焦在她唇上的注意力，这个念头从多洛莉丝脑海闪过，弄得她口干舌燥，呼吸悄悄凌乱。

终于，她忍受不了这个视线，往后退靠在书柜上，“别看了。”空气开始在两人中间流通，多洛莉丝抱紧怀里的书，从这坚实的触觉中汲取安全感，“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你不知道自己没笑吗。”

劳伦兹稍稍直起身，他没有暴露对多洛莉丝拉开距离的不满，却从微微皱起的眉宇和反问间窥得，“你甚至很担忧，你在担心我能不能恢复，担忧诅咒真正发作那天，我会不会被这个诅咒彻底反噬而剥夺掉你的性命。”

多洛莉丝目瞪口呆听着这些话。

她怎么觉得这些单词单拎出来她能理解什么意思，合在一起又那么晦涩难懂？

而且什么叫他能不能恢复？

什么又叫被诅咒彻底反噬？

或许是她错愕时间太长，劳伦兹脸色沉了下去，伴随着空气温度骤降，他眼眸里的红光更甚：“我说中……”

“停。”

冰冷凝滞了。

多洛莉丝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说：“首先，我不知道我一整晚都没有笑，但是我为我没有笑这点向你道歉。我很抱歉，劳伦兹，让你担心了。”

劳伦兹没有说话。

他好像不怎么在意多洛莉丝的道歉，只是在她开口说话时，又将眼神对到她不断开合的唇上。这个举动怪异得让多洛莉丝差点没能说下去。

“其次，关于你恢复记忆或诅咒反噬这个问题，我们一会儿再聊。”多洛莉丝稳住心神，“我今晚没有笑，不是因为担忧你随时会剥夺我的性命，而是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带着砒/霜的糖浆。”

劳伦兹迷茫一瞬，随即回忆起来：“你因为这个不开心？”现在变得无法理解的人是他了，“为什么。”

“你听到别人形容你是带毒的糖果时，会感到开心吗？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这样在本子上写我？我是不是哪个方面让你感觉到威胁了？如果是，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多洛莉丝扯了扯唇角，有些苦涩。

“明明之前我们都已经互相承诺，不再对彼此有秘密的……”

大家好，又是这个点！我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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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