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洛莉丝沉默地跟在爱丽丝和戈尔德身后。

正确来说，她是跟在爱丽丝身后，因为戈尔德已经失去意识，正被她提着后领在地上拖。

百年后的女吸血鬼显然在这个时候并没有理解何为尊重，她打开关着戈尔德的牢房栅栏门，站在门口就将人丢了进去，动作毫不留情，像在丢一只什么路边的流浪狗，然后吱呀一声，关上栅栏，头也不回地离开。

多洛莉丝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半晌，才看回牢房。

凯瑟琳如以往几次那样爬到戈尔德身边，她一次都没有被抓去换血，所以身上不如戈尔德来得肮脏冰冷。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嫌弃对方，而是用自己微小的身躯附在他半边身体上。

似乎这样，就能让冰冷的他热起来。

多洛莉丝看着这个画面，情绪在卷起一点微弱的难过后，陷入沉寂。

她知道，自己开始麻木了。

她不知道劳伦兹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而戈尔德也正像劳伦兹说的那样，在三次的换血中都成功挺了过来。最长的一次，也就是这次，他甚至挺过了半个小时。

但是这半个小时。

多洛莉丝多希望自己不在。

无关乎那个在手术床上被换血的人是谁，她只是单纯无法忍受那撕心裂肺的吼叫，也做不到在目睹一个小孩儿遭受折磨时无动于衷。

可是劳伦兹和爱丽丝可以。

那个面对她时永远都是笑着的、温和的两名最具备人气的吸血鬼，就这么站在边上，注视他，审视他，表情冰冷，神色漠然。

多洛莉丝不愿再回想。

她往后退了一步，背部轻靠墙面。

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小孩儿，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坐下，她却无比困难。

曲起双膝抱住，多洛莉丝把下巴轻轻靠在膝盖上，她忽然在想，爱琳不恨戈尔德抛下她们，是不是也有知道他过去经历的可能。下一秒她又兀自摇头，有些黯然地微敛眼睛。

爱琳都已经去世了。

怎么可能得到答案。

可是……多洛莉丝忽然反应过来，这个答案她是可以得到的。

因为戈尔德还在。

而那个困扰了爱琳十几年的问题……

多洛莉丝抬起上半身，脑海里已经形成的念头像破开黑暗的一点星光，给沉重的回忆带来一丝念想。她看着猛地坐起来，趴在戈尔德身上轻声叫唤的凯瑟琳，一直被困于某种情绪的大脑慢慢变得清明。

她想起来，这里是戈尔德的记忆。

也就是说所有关于劳伦兹和爱丽丝的形象，也都是从戈尔德的角度出发的。

他看到的他们是冷漠、不近人情的，虽然说其中应该没有夸大的成分，但是至少，他们不知道吸血鬼们这样做的原因。

至少这个时候的戈尔德不知道。

多洛莉丝想到爱丽丝口中的父亲。

那个她见过一次后，再也没出现的吸血鬼。

因为见得太少，她只从对方身上读取到虚弱的信息。所以其实，多洛莉丝吞咽了一口，目光发直，有没有可能，她小心翼翼地想，戈尔德、还有其他被同样挑选过来的孩子所遭遇的事，其实是这只吸血鬼下达的命令。

劳伦兹和爱丽丝只是……

遵守而已。

本该找到希望的内心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与之完全相反的不确定性。

她知道自己想错了。

多洛莉丝有些痛苦，目光透过黑暗看向已经靠坐在墙上的戈尔德，凯瑟琳把他扶了起来，现在正蹲在他旁边无声地掉眼泪。少年注视她，神情看起来似乎想哄她不要哭，却失败了。

下一秒，少年转过视线。

阴暗与锐利蓦地在眼底浮现，平静被另一种更可怕的宁静替换。

透过栅栏，多洛莉丝恍惚间与戈尔德对视上眼神，她看不见自己眼里浮现的金色，却能窥得戈尔德眼中慢慢出现的明黄细线，细线扭曲，像一只正在嘶嘶吐信的毒蛇，直直对着她，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多洛莉丝呆住了。

恍然间，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抓住她。

她不知道戈尔德是不是看见了她，一面觉得对方不可能看得见她，另一面又觉得如果是他，好像没什么是无法实现的。

爱丽丝的巫师朋友说过，巫师一族如果要划分到非自然生物行列，绝对是非自然生物中最强悍的一支。而其中，多洛莉丝这一支血脉，又是巫师当中最强大、最接近神的存在，只要操作正确，甚至可以做到与天地同寿。

但那都是很古老的事了。

正当多洛莉丝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晃动两下身体查验一下第六感时，刚才还给她凶狠盯视感的小戈尔德忽然转开视线，仿佛察觉到有人过来那样，看向他们过来时的那条漆黑通道。

而后他抬手，轻轻压住凯瑟琳的头顶。

也是神奇，他手刚放上去，凯瑟琳就立刻停止哭泣。

多洛莉丝正想看得清楚点，却蓦地一愣，心跳一空，大力转过头，看向戈尔德盯住的方向。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阴暗的、潮湿的，充满邪恶的。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多洛莉丝心脏跳得砰砰响，她几乎是扶着墙、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而当她站定时，那个东西终于显现出它的样貌。

是劳伦兹和爱丽丝的父亲。

他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更虚弱了，独属于吸血鬼的惨白根本无法阻挡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青黑，眼珠乌黑，连唇色都泛着令人恐惧的黑色。比起病入药膏的感觉，多洛莉丝觉得他看起来更像是被人下了剧毒。

而他身体无法过滤这种毒素。

多洛莉丝贴着墙，即使知道自己不会被碰触到也依旧紧紧挨着，目光不错地看着劳伦兹和爱丽丝一左一右扶着他们的父亲，停在小戈尔德的笼子前。

他们的身形太巨大，严严实实挡住了她的视线。多洛莉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听到爱丽丝冰冷甜美的声音在牢笼上方回荡：“你这小孩儿，眼睛倒是好看。”

眼睛好看？

是说戈尔德吗。

劳伦兹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上等琥珀的颜色。”他语气轻柔，“我记得父亲你曾经得到过一块琥珀原石，色泽与这个相近。”

多洛莉丝胃部开始抽搐。

在她以往的感觉里，人类身上如果出现了类似于大自然的颜色，那是一种充满美好的夸赞。可是在劳伦兹刚才那句话中，他的语气，让多洛莉丝感觉戈尔德的眼睛是个什么死物，不带半点情感色彩，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东西。

“就他了。”

父亲叹着气开口，多洛莉丝冷得发抖。

她跟在吸血鬼们和小戈尔德身后，根本没有心情去观察他们周遭的环境。那些半圆形的窗户紧紧闭着，空气里很安静，吸血鬼们没有说话，戈尔德也没有挣扎，他很安静，安静得让多洛莉丝恍然内心生出的担忧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情感。

她在担心戈尔德。

也在恐惧即将会发生的事。

多洛莉丝不敢大声喘息，她甚至有种自己一旦吐气就会打扰到他们的错觉。这很反常，她想，她该打扰的，她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带走戈尔德。

他们进了一间拱形结构的房间。

劳伦兹搀扶父亲走向房间的床，爱丽丝则带着戈尔德往里走。多洛莉丝跟在爱丽丝和戈尔德身后，一直走到房间里唯一的屏风后面。

屏风后放着一个浴缸。

多洛莉丝表情复杂地看着爱丽丝开始往浴缸里放水，戈尔德站在一边也静静注视着她。平日里喜欢热闹说话的女吸血鬼此时非常安静，她一言不发地放水，直到浴缸里的水满四分之三时，她才看向戈尔德：“试试。”

戈尔德没有反抗。

他似乎已经知道反抗无用的道理，非常乖巧地走上去，弯腰将手指伸入水中。

爱丽丝问：“感觉还行吗？”

戈尔德看了她一眼，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多洛莉丝觉得爱丽丝的语气有些轻，像是终于找回了一点人性中的不忍，带着微颤。

看着戈尔德被换血时没反应，像拖着货物一样拖着人丢进牢中时没反应，现在爱丽丝身上显现出来的一点情绪并不能让多洛莉丝好受，相反，她觉得很荒谬。

她在颤抖什么？

爱丽丝：“好好洗。”

说完，她后退两步绕过屏风离开。

多洛莉丝收回在她身上的视线，看回戈尔德。后者已经脱下外面那层肮脏的外衣，露出底下瘦得能看见肋骨的苍白身体，在他脱裤子时，她转开了视线。

屏风是经典的洛可可风，上面印着精致的繁复花纹，以金色与红色为主的线条纹路交缠扭结，就像现在完全无法理清的局面，犹如深海，沉重中带着死寂。

耳边的水声反复划开这份死寂，多洛莉丝静静盯着屏风上的花纹，或许是因为戈尔德已经接纳了即将发生的任何事，存在他记忆中的她也开始感觉内心在慢慢平静，直至所有波澜都消失了影踪。

然后是劳伦兹拿来衣服。

一身纯白色睡衣。

多洛莉丝看着他弯腰给戈尔德穿上，又用白色的毛巾盖住他整个脑袋来回擦拭了一番，放下毛巾后，爱丽丝拖着一个铁质托盘出现了。

托盘上放着一只针筒。

针筒里晃荡着透明液体。

多洛莉丝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无意识想说什么，却又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沉默下去。劳伦兹拿起针筒，将另一只手掌掌心向上摊开，放在戈尔德面前，意思不言而喻。

戈尔德没动。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手心，长久地看着，垂落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头。

但最终，这份沉默的反抗没有得到应有反馈。

劳伦兹半蹲着，抓着戈尔德的胳膊，针头扎进他皮肤里推入透明液体。液体即将见底时，多洛莉丝听到戈尔德开口：

“你会死。”

她张了张嘴，看见戈尔德眼中再次流转起来的金光，看着它们从他的眼角钻出，顺着皮肤而下没入洁白衣领，从同样洁白的袖口钻出，透过劳伦兹和戈尔德皮肤相触的位置，从后者爬到前者身上。

是诅咒。

多洛莉丝张了张嘴。

她想过很多次劳伦兹身上的诅咒会是在怎样的一个场景下达，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日常的一幕——戈尔德甚至只是张着嘴，上下唇轻轻这么一碰：

“死亡之前，你会先经历绝对的孤独，因为所有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会死在发狂的你的手下，任何靠近你的人或者其他生物都会变得不幸。当你受不住折磨完全摒弃掉情感时，你会变成一只绝对强大又绝对残忍的怪物，疯狂追杀那些你爱着的、在意的人，最终在他们尸体上向绝望的死神投降。”

多洛莉丝闻到空气中突兀地泛起一股清甜。

戈尔德眼里的金光一寸寸淡下去。

接着。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很多其他声音，有老人、壮年人、小孩，有男人，也有女人。

他们异口同声、引为一调：

“这是卡瓦里亚尔一族的礼物。”

“——吸血鬼。”

“劳伦兹？”

这一声轻和，却如同震耳惊雷，炸得多洛莉丝、劳伦兹和戈尔德瞬间回神，扒在屏风旁边的爱丽丝奇怪地看看戈尔德又看向劳伦兹，小声提醒：“父亲在叫了。”

多洛莉丝听到劳伦兹轻轻嗯了一声。

他似乎完全不受刚才的诅咒影响，随手将针筒放到地上，伸手，接住戈尔德不受控制往下坠的身体。

戈尔德眼睛半阖，四肢呈现出一种疲软姿态，他挨靠在劳伦兹身上，神色却是清醒的。

多洛莉丝不敢细想，只能站着，脑子里回荡的，是刚才听到的那些交缠在一起、仿佛来自遥远的声音。

她知道那些是什么。

是她族人的声音。

更准确点，是戈尔德和她的族人。

这个诅咒不是戈尔德一个人下的，多洛莉丝脑子嗡响，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能徒劳地跌坐在地上，看着劳伦兹将失去力气的戈尔德放到那张巨大的床上。

他和爱丽的父亲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盯着戈尔德的方向笑得令人感到恶心。

也是这个时候，多洛莉丝才真正意识到，戈尔德想让她看的是什么。

不只是劳伦兹与他们一族的渊源，还有这个诅咒的真相。

这是卡瓦里亚尔一族的惩罚。

对劳伦兹的惩罚。

所以，她永远也不可能解除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