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塔纳的时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

劳伦兹抱着只剩下身躯的他走向地下室的隧道，墙边锈迹斑斑的油灯正发出微弱的呻吟，就像他怀里呼吸无比微弱的人类。

其实是不是人类并不好说，因为这个出血量还活着的存在，他只见过吸血鬼和狼人。

但眼前这个只剩下身躯的少年，的的确确又是名货真价实的人类。

劳伦兹将他放到地下室唯一的那张床上。

爱丽丝从黑暗中走出来，没有一点脚步声：“劳伦兹？”

她不是很明白劳伦兹为什么要将父亲已经玩残的新玩具带回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幅小心翼翼蹲在玩具面前的样子。

“爱丽丝。”劳伦兹柔声回应，“你的衣领。”

爱丽丝一顿，默不作声把翻下去的衣领整好，盖住脖颈往外渗血的两个洞口。

那是由父亲留下的。

每次当新玩具不能满足他时，他就喜欢找到爱丽丝“玩耍”。

接着她走上前，才发现了不对劲。

“他——”她及时压下音量，小心翼翼，“他还活着？”

劳伦兹点了点头：“如你所见。”

爱丽丝：“可是……”

可是人类不可能活下来。

但她知道这是句废话。

超出认知范畴，爱丽丝只能沉默地蹲在小床旁边，在劳伦兹沉思时，小小声道：“要报告给父亲吗？”

劳伦兹看了她一眼，爱丽丝没注意，咬了咬苍白的嘴唇：“还是不要吧，他已经很可怜了……”

吸血鬼是个会玩弄食物的恶劣种族，但这份仿佛从吸血鬼骨子里带出的天性，却没有影响劳伦兹或爱丽丝。

他们从不玩弄食物，更没有像父亲那样变态嗜血的爱好。

毕竟，他们就是父亲爱好下的产物。

月光从地下室的窗户外冲进来，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一样照在劳伦兹面无表情的脸上。半晌，他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对方瞳眸：“即使你能活下来，你也已经没办法继续生存下去。”

他等了会儿，在即将失去耐心时，只剩下身躯的少年扬起了头。

月光投射下，劳伦兹看见丝缕金光从少年瞳仁深处闪过，很微弱，却足以为少年注入些许鲜活。

“塔纳。”

少年张嘴，声音散在空气中。

他看着劳伦兹，在足够漫长的等待中，才将下一句话说出口。

“我可以帮你。”

-

塔纳精神恢复得还不错，身份也顺理成章地从父亲的玩具过渡到爱丽丝的新玩具。爱丽丝热衷于打扮这个洗过之后呈现出惊人美貌的少年，偶尔还会找到劳伦兹一起进行参谋。

这期间，陆陆续续又有孩子被挑中成为父亲的玩具，但他们没有一个像塔纳那样成功活下来。

他们当然不可能活下来。

因为他们只是普通的人类孩子。

得益于劳伦兹喜欢看书和足够明确的目标，他终于在一本古老到仿佛比他父亲年龄还大的书中，找到了类似塔纳的记载。

巫师。

另一种区别于吸血鬼和狼人的……

非正常的超自然生物。

为什么说它非正常，因为它的成长过程完全与人类一致，身体构造也与人类别无区别。

为什么说它是超自然生物，是因为它拥有超自然力量。

而且与吸血鬼和狼人天生被诅咒得来的力量不同，它的力量完全是从地狱恶魔处借来。除了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平日里完全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不像吸血鬼受到血的掌控，狼人被圆月支配。

劳伦兹带着书找到塔纳。

“你是巫师。”劳伦兹坐在小床前，抬着头跟塔纳说。

塔纳笑了笑，明明看起来比劳伦兹小很多，却显得异常慈祥。

“但更多的我没找到。”劳伦兹说，“上面并没有说你们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因为你们连身体构造都与人类的没有区别。”

“有的时候，”塔纳喘了口气，“掌握了所有情况，不代表就能掌控全局。”

他看着劳伦兹：“就像你想杀死父亲，却仍然无法对他下手。是你深知是血脉在作祟，却无法摆脱它的操控一样。”

劳伦兹眸光微动，沉默下去。

“所以你要学会绕弯。”

塔纳顿住，眸中又浮现出劳伦兹曾经看到过的那道金光。这次它比之前看到的更亮一点，但也消失得更快。

而它消失后，塔纳蓦地喘了一口大气。

汗水从他皮肤上冒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汗湿整张脸，像刚经历一场极其痛苦的折磨。

“绕个弯。”他坚持道，声音发紧，“劳伦兹。”

他看着他，瞳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你已经知道怎么杀死一只吸血鬼。”

劳伦兹坐在书房里，记载着巫师的古书放在面前摊开，他却没有看它。

因为他已经将需要的记在脑海中。

书上说，巫师是最接近神的一个种族，其中一个最出色的能力就是占卜预言，但受制于人的领域，他们不能直接将自己从神那边听到的预言说出来，所以通常只能进行暗示。

但问题是……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杀死一只吸血鬼。

世俗流传的大蒜和银器不行，阳光也只能削弱他们作为吸血鬼的能力，而他的血脉又注定他无法直接捏碎父亲的心脏。

所以他不明白塔纳为什么这么肯定。

劳伦兹想得头脑发疼。

这些天玩具的质量不断下降，父亲已经越发不满。而且越发膨胀的**让他开始不满于普通的玩具，甚至要求劳伦兹和爱丽丝去抓还未进化的狼崽供他取乐。

与狼人主动开战简直就是这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虽然说吸血鬼和狼人天生就是敌人。

于是父亲最近喜欢将不满发泄到爱丽丝身上。

再这样下去，他的妹妹早晚都会死于吸血鬼毒素。

劳伦兹再次带书找到塔纳。

彼时的塔纳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容光焕发，他似乎一夜长出了白头，原先平整的眼角出现了许多皱纹，爱丽丝为他绑在身前的蝴蝶结也失去了光泽。

“你快死了。”冰冷的月光下，吸血鬼拿着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塔纳想抬头，却败于无力，只能笑笑：“是啊。”

因为上次那句话？

劳伦兹动了动嘴，没问出口。

塔纳没有说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整个人的精神气仿佛被抽走，看起来竟然比劳伦兹第一次看到他时更加虚弱。

劳伦兹离开前，最后一次看向塔纳。

半边身子藏在黑暗中的少年没再开口询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讨论，而是安静地回以凝视，那双淡色的瞳眸在最后一刻，湮于黑暗。

塔纳死了，爱丽丝哭得很伤心。

她的情感比劳伦兹丰富，可能也因为在朝夕相处中渐渐喜欢上这个神秘少年，她开始抗拒进食。

哪怕被父亲注入毒素，急需补充一些血液来激发她吸血鬼的本能清毒。

最后是劳伦兹按着她的脖颈，强行将血液灌入爱丽丝口腔。

鲜色的污秽染红了彼此的视线和眼睛，直到最后一滴血液倒光，劳伦兹才抬手，将铁壶摔到一边，靠着墙颓废地坐下。

“劳伦兹。”爱丽丝美丽的脸上全是空白，这种表情劳伦兹看多了，在为数不多与同族群的吸血鬼碰面时，在他们身边跟着的那些人类，也是这个表情，“这种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

“很快的。”劳伦兹摸着她的头发，为她挡去照在眼睫上圣洁但苍白的月光，一股冰冷的焰火在胸口处剧烈翻腾。

像是自我安慰，也像是安慰爱丽丝，他又低声道：“我向你保证。”

他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见到那个孩子。

一头棕色头发，如鸡窝般乱七八糟地翘着，一双眼睛在阳光下是最漂亮的颜色，会发光，发着像塔纳的光。

爱丽丝显然也看到那个孩子，当即就来了兴趣。

“他好像塔纳。”爱丽丝双手撑着脸，公主套袖的一边落到手肘处，露出一片狰狞烧灼伤疤。

那是依旧没被清楚的狼毒。是前些天他们再次遵从父亲命令去抓狼崽，却没想撞入狼人大本营留下的。

狼崽没抓到，回来后父亲更是大怒一场。

骂他们废物，骂他们是天底下能力最差的吸血鬼。可他根本不知道，如果是其他吸血鬼，根本就没活下去的机会。

劳伦兹并不打算解释。

而对于爱丽丝这句话，他神使鬼差想到塔纳先前那句。

“绕个弯，劳伦兹。”

“你已经知道怎么杀死一只吸血鬼。”劳伦兹喃喃出声，旁边的爱丽丝有些好奇地转头来看他。

而此时，刚才那个还在阳光底下嬉戏的孩子也看到了他们。

他仰起头来，眸中金光大闪，而后苍白飞快代替了原本的红润，覆盖整个脸庞。

孩子转头就跑，劳伦兹垂下眸。

“爱丽丝。”

“什么？”

“父亲多久……”

日光下，劳伦兹眼底猩红乍现。

“没有新玩具了。”

-

劳伦兹的计划遭到爱丽丝强烈反对。

“不可能！”她挡在劳伦兹面前，拒绝让他带走那个可怜的、缩在墙角的孩子，“劳伦兹，先不说可行性，父亲不会闻不出藏在孩子身体里的狼人血的。”

“他闻不出。”劳伦兹垂眸看她，在他眼前，她如角落的孩子一样渺小，“在他数年如一日拿你当消遣时，他的嗅觉功能早就在反哺的毒素下变得紊乱。”

爱丽丝愣了一秒，接着惊愕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劳伦兹轻声道，“他为什么越来越热衷于新玩具……因为他正在失去他的能力。”

爱丽丝还想反驳，但她说不出话。

她没有劳伦兹观察得这么细致，可是让她同意劳伦兹丧尽天良的计划，也是不可能。

“劳伦兹，不要。”爱丽丝忍不住低声求道，“我不希望你变得和父亲一样。”

她没看到劳伦兹一瞬僵硬的表情，但长久的沉默让她逐渐忐忑，正当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过于直白时，劳伦兹开口了。

“我不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怪物。”

他微微垂眸，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语调更是低得吓人。

“我想做的，只是带你从这里离开。”

“仅此而已。”

爱丽丝心惊肉跳地看着劳伦兹将一根细长的宽口银针扎入少年手臂，又拿起另一头，连接到狼崽身上。

她紧贴着墙壁，看着劳伦兹伸手轻轻抚摸少年的头发，似乎在进行安慰，下一秒，则毫不留情地打开换血装置。

少年猛地弹跳了下，他似乎很害怕，恐惧使他想远离劳伦兹，却被椅子上的绳索固定。

随着血液置换，少年的表情也跟着变化。

他开始浮出大量虚汗，五官渐渐挤成一团，剧烈的痛苦让他忍不住放声尖叫，而这是劳伦兹和爱丽丝都始料未及的。

但阻止他的不是劳伦兹，是爱丽丝。

她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是回过神时，已经整个人扑到台前死死捂住少年的嘴。

爱丽丝忐忑地和错愕的劳伦兹对视了眼，默不作声地转头，但那只手却自始至终没有放下。

惊人的热度从少年的皮肤上散发出来，却没有狼人血液进入到他们身体时那么难忍。不知道过了多久，劳伦兹暂停仪器：“爱丽丝。”

爱丽丝浑身滚烫，睁开眼看向劳伦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喊自己。

他走了过来，清新的味道灌入她的鼻腔。

她这才闻到一股浓郁血味。

从她手底下而来。

爱丽丝愣愣地垂头，看清的下一秒，浑身都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放倒。她抖着手想放开少年，但越是想，就越是无法成功。

劳伦兹握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颤抖。

“慢慢来。”他柔声轻哄，就像小时候两兄妹衣衫褴褛地窝在那四处漏风的阁楼，在冰天雪地中依偎在一起时将她抱在怀里，而后抬手，为台上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少年合上双眼。

“我杀了他。”虽然劳伦兹没说，但爱丽丝知道。

劳伦兹看着台上的两具尸体，声音很低很轻，如夜色下的呢喃，无尽苍凉。

“是我们，爱丽丝。”

“我们杀了他们。”

-

劳伦兹开始搜寻塔纳的族人。

有找错的，也有找对的。

期间他并没有放弃查询古籍，只是没多少收获。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举动惊动了巫师，他最近找错人的概率大大提升了。

终于，在一天父亲忽然来了兴致，端了一个崇拜他对家的人类贵族的书房里，某个阴暗角落，他找到了一本专门记载巫师的书籍。

从那本书上，他知道了更多关于巫师的信息。

也知道了巫师们除了能直接与恶魔交流，还有一个特别显著的特点就是，隐匿。

再者就是巫师中也有分能力的强弱，最强的当属开源巫师一族卡瓦利亚尔。

他们与其他巫师最不同的一点，是他们无需使用咒语便能施咒，也不用像其他巫师那般去找寻施咒所需的材料，更不用像恶魔表忠心。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地狱的一员。

最大的特点是，施咒时眼里会泛起金丝。

劳伦兹想到塔纳，以及后面那个死在第一次实验的小孩儿。

就着油灯，他继续往下看。

部分卡瓦利亚尔拥有预知和预言能力，并且有着“预言即真相”的能力。但这种能力不可控，因为窥得天机，所以每一代拥有这类能力的卡瓦利亚尔的寿命都很短。

这是能力。

也是诅咒。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份名单。

一份卡瓦利亚尔族人的名单。

劳伦兹拿着那一份名单，思绪跑回塔纳身上。

他不禁疑惑，那个时候的塔纳为什么要给他提醒，如果他不做那句提醒，他或许能活到想出办法逃出这个吸血鬼牢笼。

可是塔纳已经死了。

他无处可问。

最后，劳伦兹烧掉了那本书和名单。

吸血鬼的记忆让他得以记住这些名字和书本里的内容，所以他根本不需要留下这个错误的东西提醒自己接下来做的事，将会多人神共愤。

他不是父亲，他没有这种变态的爱好。

而他接下来将会用一个非常漫长的时间，去思考自己该如何赎罪。

所以当他被卡瓦利亚尔诅咒时，他就知道。

自己赎罪的机会，来了。

-

戈尔德是个很幼稚，又非常变态的小孩儿。

他将卡瓦利亚尔的血脉做成解咒的必要条件，并且要求得到卡瓦利亚尔的原谅才能够解除诅咒。

劳伦兹听到这个时，都笑了，却因扯动胸口的伤倒抽了口气。

刚经历过第二次诅咒的他全身上下都是血，还未散去的戾气聚集在小小的地下室里，爱丽丝根本不敢靠近，却还是好奇他在笑什么：“劳伦兹，怎么办。”

“那个孩子呢？”

劳伦兹看到了尼格。

一个充满活力的孩子。

很可爱，有一双野兽的眼睛，即便是黑暗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劳伦兹靠在墙边仔细端详他片刻，才道：“爱丽丝，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想了想，他补充道，“他应该也有点饿了，你看看有没有办法去找点人类的食物，好点的。”

爱丽丝不太理解，但还是乖乖照做。

他们离开后，劳伦兹才偏头，将淤积在胸口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月色迷眼，他躺到地面，借冰凉的地板降低体内尚在翻涌的热血，苦笑着对那唯一的光线说：“塔纳，你的孩子将他的孩子送给我了……”

来自地狱的焰火在胸口燃烧，劳伦兹闭上眼，在爱丽丝又一次出现时，睁开了眼。

她这次独自前来。

“尼格呢？”

“我把他安排在客房了。”

爱丽丝小心翼翼靠近劳伦兹，见他没有其他举动，才抱着双膝坐在他旁边。像极以前无数个日夜，当她被父亲折磨到死去活来无法动弹时，他所做那般。

“劳伦兹，你会用那个孩子来解咒吗。”

劳伦兹扯扯唇角：“如果我没记错，是你把人带回来的。”

爱丽丝小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太难受。”

“所以我在想，我现在的体验，是不是就是那些孩子当时的感受？”劳伦兹一动不动，眼睛盯着仿佛静止在空气中的光线，“我真该死啊……”

爱丽丝差点落下泪来。

她很想说你也不想的，但她有什么资格开口呢？

“最近狼人那边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因为劳伦兹丧尽天良的计划一部分需要狼人血支撑，他们没少和狼人一族动手。也因此两个种族之间的仇恨越积越高，休战协议已经被撕毁，现在那些狼人是满大街地找吸血鬼复仇。

这还是大范围的。

主要还是找他们两个。

“如果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劳伦兹动了动手指，感受力气开始从指尖聚集，“你就带着尼格离开，不要回来。”

“带着……”爱丽丝立刻挺直背脊，看着劳伦兹从地上坐起来，“我哪里都不去！”

“乖，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什么？”

劳伦兹吐出一口气，企图将胸口的火焰压下去，却无济于事：“你把那孩子的孩子带回来，是不是该承担起抚养的义务？”

“等下，我带他回来不是为了——”

“爱丽丝，那只是个孩子。”

“……”

劳伦兹见尼格的时间很少，也很短。

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要靠近尼格，胸口那团火焰就会不由分说地蹿出来攻击他。而受到攻击的他也越来越暴躁，很多时候自己闭目养神完睁眼的瞬间，哪怕只是一道如针般的光线，也会让他突如其来地怒气飙升，跟刚成为吸血鬼那年似的，一有不顺眼的就大肆破坏。

爱丽丝从刚开始恐惧害怕到见怪不怪。

她还有心情调笑：“也幸亏咱们地方大，你拆完一个房间还有另一个房间可以给你拆。”

短短十年内，他们搬了四十多次。

得亏父亲在世界各地置业够充足，才经得起他这样破坏。

尼格也从一开始那个可爱的小孩儿，长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就是有点冷冰冰的，爱丽丝经常跑到劳伦兹面前抱怨，现在的尼格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好玩，也不愿意穿她给他置办的衣服。

劳伦兹曾经试图安慰，小孩儿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审美，你可以按照他的喜好去安排。

结果爱丽丝第二天就又跑回来哭丧着脸，说尼格冷着脸说自己什么都不喜欢，让她不要浪费钱去买。

劳伦兹只能安慰说，小孩儿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

但爱丽丝还是很伤心，最后去抓了两只老虎吃完才勉强消气。

短短十年，他们把食谱从人类换成了动物。

虽然这一定程度削弱了他们的能力。

尼格离开前，来见了劳伦兹一次。

当时爱丽丝不在家，作为全家唯一一个能出去狩猎的人，或者说，吸血鬼，她现在肩负起了养劳伦兹的重任。

“我要走了。”

尼格站在门口的阴暗处，长得人高马大，头发有些长，被束起一个高马尾。

“好。”劳伦兹笑着点头。

光线从窗户外投射进来，将他和尼格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对立面。

尼格沉默了会儿：“你跟我父亲说得不一样。”

劳伦兹笑意稍敛：“是吗？”

“你们都跟他说的不一样。”

尼格留下这句话，离开了。

爱丽丝抓完狮子回来后满城堡没找到尼格，似乎也猜到怎么回事。她整整三天没来找劳伦兹，第四天时跟没事人一样重新窝到劳伦兹旁边，像小时候寻求安慰那样趴在他旁边哭。

骂尼格是负心汉，小白眼狼，她花钱花时间花力气养大他，结果后来冷冰冰的不说，最后还一声不吭卷起她的钱就跑了。

劳伦兹一边听一边笑，笑到最后爱丽丝都转移火力来骂他。

骂他不够关心尼格，整天只知道躲在书房里看书，小时候带尼格来见他，他还冷着一张脸把人家小孩儿吓走。

劳伦兹照单全收。

然后怡然自得继续看书。

吸血鬼要找一个人很容易，仅在与他们愿不愿意找。

再后来，他们看到了戈尔德的第二个孩子。

被戈尔德攒在手里，当成交换的工具换给穿着光鲜靓丽的贵族少妇。

那天是他不知道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第几个开春，在爱丽丝游说下，也出于太久没有看过外面世界的想法，踏了出去。

还不如不出呢。

劳伦兹看着小孩和戈尔德，叹气。

“不会吧，那小子又来？”爱丽丝打着伞站在劳伦兹旁边，他们离戈尔德送子的场面不远但也不近，她撇了撇嘴，“走吧？劳伦兹。”

劳伦兹却没有动。

他看着戈尔德，半晌才道：“爱丽丝。”

“……我真恨自己猜到了你在想什么。”

劳伦兹弯了弯眉：“去吧。”

戈尔德和他手里的小孩被带回了城堡。

爱丽丝忍着臭给他们做了一顿晚饭，带走孩子后，劳伦兹才对戈尔德道：“爱丽丝做的饭不和你胃口？”

戈尔德嗤笑一声，瘫坐在位置上：“倒也不是。”

劳伦兹坐在他对面，似乎想到什么，问道：“凯瑟琳呢。”

戈尔德活像会变脸，脸上的笑一下消失了。

劳伦兹觉得很有趣，但也识趣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问了个招惹人的问题。

果然，下一秒戈尔德就开口：“离凯瑟琳远点。”

劳伦兹有些无辜。

他真的只是好奇一下。

戈尔德的脾气与和他们初遇时没多大变化，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更尖锐更敏感了。自己不说话，他就觉得自己是在思考什么折磨人的招数；说话，他又能从自己说的话里解读出千万种意思。

后来凯瑟琳找上门来，把戈尔德带走了。

彼时外头风雪正盛，劳伦兹有心提议要不要等外头雪小一点了再走，但看着两人的表情，他体贴地选择了沉默。

当然，戈尔德也没没说自己儿子在这，爱丽丝本来想提醒，被劳伦兹制止了。

劳伦兹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爱丽丝在旁边直叹气。

“所以我们又要帮他养孩子？”

“爱丽丝。”

爱丽丝愣了愣，她看向劳伦兹：“什么？”

劳伦兹回忆起戈尔德和凯瑟琳丝毫没有变化的脸，沉吟了会儿：“我们第一次见戈尔德到现在，有多久了？”

“三四十年了吧。”爱丽丝皱眉。

“这么久啊……”

“是啊，怎么了？”

劳伦兹收回视线，看向一脸不解的爱丽丝：“你觉得，戈尔德和你之前见到的，有什么变化？”

爱丽丝的表情空白了几秒，接着惊愕地张大了嘴。

劳伦兹轻轻叹气。

“看来关于巫师，我了解得不够。”

日子在继续。

在被诅咒的第一个一百年里，劳伦兹虽然感觉到自己的脾气在变化，生活却没有受太大影响。

如果要说这一百年里，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心烦的，大概就是戈尔德。

他在不断地……

生下后代。

他固执地认为劳伦兹和爱丽丝帮他抚养孩子是为了解除诅咒，但从头到尾，劳伦兹都没有想要和他的孩子进行一命换一命的游戏。虽然偶尔爱丽丝会提起，但看着劳伦兹的表情，她都会沉默下去。

错的本来就是他们，这只不过是他们需要承受的其中一个代价而已。

当然偶尔，劳伦兹也会想，自己这样默许戈尔德的行为，是不是出于一种非常隐秘的心理。

卡瓦利亚尔在他抓到戈尔德之后，已经所剩无几。

而戈尔德现在的行为，应该称得上是在壮大卡瓦利亚尔吧？

以一人之力。

每次想到这个，劳伦兹都想笑。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诅咒在发生变化。

那是圣诞节前夜，在爱丽丝的央求下，劳伦兹换好衣服，准备跟她、还有尤金一起带着尼德罗去逛集市。

尤金，一只流浪吸血鬼，前不久加入他们。

而尼德罗，戈尔德的不知道第几个孩子。

尼德罗和爱丽丝很像，特别像，连打趣人的这点也像得仿佛他才是爱丽丝亲生的孩子。不过他们不太会找劳伦兹的乐趣，尤金就比较惨了，可以说，他现在的好脾气大部分都是被打趣来的。

劳伦兹让他们几个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

期间，爱丽丝心血来潮去花店里买了一大把红色郁金香，把它和其他东西一起塞给劳伦兹。

“平安夜快乐，劳伦兹。”

“平安夜快乐~”

所以劳伦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上一秒的欢声笑语会突然消失，而原本完完整整站在他面前、笑着道平安夜快乐的尼德罗会在他手下失去气息。

鲜血的气味像头野兽撕扯他的脑神经，劳伦兹后退一步，又连忙上前一步接住尼德罗往下掉的身子。

他有些无措，第一反应是转头找爱丽丝。

刚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尸体、火光和红色，鲜明的血气浮荡在空中，像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魔。

是诅咒。

劳伦兹当即意识到。

“咔嚓。”

他猛地回头，看向发出动静的尤金。

尤金看起来非常狼狈，劳伦兹分辨了下他身上的血迹，有爱丽丝的、有他的，还有无法辨明的、属于其他人类的气息。

他受过重伤。

却非常迅速地恢复了。

是人血。

劳伦兹盯着他，声音如气流般从口中流出：“爱丽丝呢。”

“……你恢复意识了吗。”尤金没有动弹，他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逃跑。

劳伦兹捧着尼德罗，他没发现自己正在失去耐心般地歪过头：“我说，爱丽丝呢。”

他只是想确认爱丽丝的安危，尤金却始终不肯告知。

这让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暴虐重新汇聚在胸口，失神一刻，却在尼德罗被他脱手丢出去的瞬间迅速回过神来。

他硬生生在半空中改变方向，将丢出的尼德罗再次揽入怀中。

然后他们一起狠狠砸到地上。

可怜的孩子浑身软绵，他身体里的骨头已经全部碎了，连着内脏一起。

现在倒在他怀里的，就只是一团肉。

悲怆笼罩住劳伦兹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他回忆起第一次意识到杀死父亲的办法并决定实施计划，之后发现方法可行的那一刻。

他并不高兴。

而是悲伤。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成为刽子手，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会后悔。

这种绝望他经历过两次，一次是如破布般被人丢在树林中，第二次是在被父亲控制着引诱妹妹进入深渊。

没人可以救他。

平安夜之后，劳伦兹他们迅速搬离原地。

现在世界上除了狼人，还有吸血鬼猎人在到处捕杀吸血鬼，他们制造出来的动静太大，很快就会被找到。

久而久之，他们不再在同一个地方待超过两年。

也就是这段不断奔波的日子，让劳伦兹失去了戈尔德的消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失去的是戈尔德的消息，但却有源源不断的、属于他血脉的孩子带着一身的熟稔味道出现在他能够找到的位置。

但劳伦兹不再允许爱丽丝抚养他们。

只允许她通过匿名资助的方式，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但他们没有一个活得长久。

有的甚至在他注意到时，已经夭折在各种各样的理由里。

那时的劳伦兹，已经在长时间阅读巫书中知晓，对于巫师来说，诅咒越强，副作用越强。但当施展巫术的巫师承受不起时，这个副作用就会延续到他的子孙后代。

是一种绝对平衡的等价交换。

后来，他也知道了其实解咒不容易。

除了戈尔德设定的两个条件，还需要在特定的时间地点才有可能成功。

劳伦兹从不在意。

他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个世上，任由诅咒侵蚀他的身体、他的意志、感情。爱丽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服他解咒的事，声嘶力竭、悲从中来，最后在一句“如果你死了，我立刻追随你而去”中，劳伦兹点了头。

但要说服一个人贡献自己的生命，是件不可能的事。

虽然他从不打算说服对方，但看到自己吃好喝好养大的孩子突然有一天带着戈尔德的气息回来，并对自己怒目相待时，早已起不了波澜的心还是没忍住轻轻跃动了下。

他也终于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明白过来。

被折磨的人不只有他。

还有戈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