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速之客

那股熟悉的香火味道从他十三岁就萦绕鼻尖,常常在日后的很多个午夜里梦回。

他又爱又恨的父亲终于死了,他名正言顺地跪在大堂的正中间一张一张地烧纸。

燃烧的火焰照亮他没有表情的脸,快要烧到手指上,他也不觉得疼,也不怕。

会完完整整地烧完一张,燃到了尽头,火星子即将点着了指尖,再丢进火堆里,续上第二张。

喻时九不敢抬头,不想看到父亲的遗照。

说个恶心点的话,他怕他看到会哭。

更怕他其实对父亲不止厌恶这件事会暴露出来。

那显得他很愚蠢。

敬爱他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

从明事理开始,他就知道,父亲在外面有一个家。

没有母亲,也没有他的家。

母亲的死是喻家的忌讳,不能提,没人提,他隐隐约约的听说过,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去世的。

他是天降灾星,他好像还克死过一个孩子,母亲才有了他,不过也一样因他而死。

喻时九不信命,但他知道有人这么说的。

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后来这个人被父亲严惩之后,赶出了喻家。

那是个关系亲近的,经常来家里做客的亲戚,小时候父亲和他经常有生意上的往来,之后再也没见过。

父亲是爱他的吧。

很多很多的地方,都在爱他。

但是父亲还有一个家。

一直到喻时九逐渐长大,知道了那个家里面,还有一个比他还大的私生子……

呵!他真想让母亲亲眼看看,她的丈夫,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男人不配让自己跪在这里点香、鞠躬,再一张张地烧纸。

也不配拥有人人口中相传那么温柔聪慧的母亲!

可是这个男人从小就对自己宠爱有加。

也许是因为亏欠,父亲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要脸,没资格发火,所以他从小没受过任何惩罚。

无论闯什么祸,父亲从来都是好言相劝,温和慈爱。

这一点也不像那个商场上叱咤风云,独自支撑喻家偌大产业的生意人。

他对自己给了莫大的耐心和仁爱。

以至于后来人人都知道跟喻家的小少爷打交道,会被咬的骨头渣都不剩,是个活脱脱的疯子,这全是因为喻家老爷生前的种种溺爱。

喻时九时时刻刻恨喻舟夜,也时常恨对父亲不能百分之百仇视的自己。

遥远的回忆似乎照进了现实,他终于在混沌中睁开了双眼,入目是华丽炫目的水晶圆顶。

旋梯一直绕到了三楼。

其实最上面还有一个小阁楼,他知道。

他小时候经常一个人躲在上面,坐在窗台上吹风,看看星星。幻想有一颗是母亲,……偶尔也想想会不会有个是父亲。

只需要从走廊右边的那扇门……

等等!

喻时九突然怔住,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真实看到了这些,再动动手指尖。

身体传来的触感和动作,如石膏人体碎裂掉,露出来里面藏着的鲜活之躯。

有一颗强有力的心脏在胸口跳动,因为他的震撼而猛烈捶打。

……他活了?

还是在自己的家里??

鼻尖又闻到那股烧火纸的味道,他转过头去看,还没控制好角度,直接从沙发上滑落,掉了下去,看见自己小了不少的身体。

“小少爷,您没事吧?”张伯立马过来,蹲下身把他扶起来。

一边念叨着:“劝您回屋休息,您一声不吭留在这,我就没让人送您回房。”

喻时九双目直直地看过去,眼神能把人看透似的。

张伯立马退了退,面露难色,又靠近来:“您别这样看我,眼下老爷走了,以后喻家还得靠你们啊。要多保重身体啊。”

喻时九忘了当初张伯有没有说这翻让他回屋休息的话,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他才知道为什么都叫他“小少爷”。

自然是因为,还有一个大少爷。

而这个“他们”,也并不是指前来奔丧的这些父亲的左膀右臂和叔叔婶婶,而是那个“大少爷”和他。

真是可笑。

原来从小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天喻舟夜会回来。

所有人都认可,喻舟夜这位从没进过家门的大少爷。

那他算什么?!

这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他一生,只要他活着,就要斗到死。

上辈子没消停过,这辈子也不可能。

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让他重来一次,扳倒喻舟夜的机会。

“小少爷?”张伯见他走神,唤道。

喻时九平复下重生后奔涌的心绪,没有搭理。

这一叫比什么都好使,他瞬间清醒了。

自己没进阎王殿,是重生了。

还是重生在他父亲的葬礼上。

“要不,您还是先回房休息休息吧,昨晚一夜您都没睡。”张伯劝说道:“叶子婶给你煲好了甲鱼汤,放了你爱吃的冬瓜和萝卜,喝点汤好好睡一觉吧。”

他说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念叨着:“老爷知道您的心意,他看了也会心疼的。”

喻时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时的大堂已经成了灵堂。

跟他十三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中间摆放着一具被锦罗绸缎披盖上的棺材,前面放着自己父亲的相框。

上面是他日后十五年也没能再见过的人。

他能在灵堂里面给他父亲烧纸,守灵,却在见了那位“大少爷”之后,恨不能掀了棺材板。

所以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再去父亲的坟上看过。

反而是那个私生子,年年不论风雨都要徒步上山去扫墓。

哼。做给谁看?

“我看你不是怕我累着,你是怕……”

带着少年稚嫩的声音话未说完,大厅外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

喻时九停下口,正坐在地毯上,朝门口看过去。

比他大了四岁的喻家私生子,那个前世他斗了一辈子的小狐狸精,正穿着一身高定的黑西装,身姿笔挺,被几个人簇拥着从院子外的正门方向走进来,声势浩大。

随从自他进入大厅后,前来悼念的人群就自动散开,带来的手下朝两侧一字排开,将众人隔绝在外,给他留出来一道庄重的黑色地毯。

然后他眼睁睁地再一次看着这张至死都忘不了的面孔,礼数周全地站在他爸的遗像前面纹丝不差地点香,鞠躬。

胸前戴的白花十分端正,将他显得更是滴水不漏,肃穆严谨。

不像是他,还学了两次才会将这些流程做得妥帖。

喻时九捏紧拳头,恨不得当场就扒了他这身皮,抄起旁边的小香炉砸过去。

掷地有声!满座皆惊。

香灰当即撒了一地,香炉盖子转了又转,撞在喻舟夜铮亮的皮鞋上停下来。

一片狼藉里,这个被众人瞩目的不速之客仿佛才是此刻最伤心,最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人。

喻舟夜转过头看他,那张脸跟他爸养在外面那个女人一样,一脸的勾人相。

喻时九胸前松掉的白花也因为刚刚愤怒举止的掉下去:“你有什么资格进来,滚出去!!”

他毫不犹豫破口大骂。

已经有随从前来护住喻舟夜,他听到他们低声地称呼他为“大少爷”。

真讽刺,重生一次,也是改变他人生的这一天。

喻舟夜只略微侧首,身边的人立刻会意回到原处,只留下一人还站在他身后。

喻时九可笑这阵仗,比他还像是喻家名正言顺的人。

实际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狗东西!

喻舟夜面上波澜不惊,一步步走过来,蹲下身看着他的脸,轻轻说:“小九,我们没有爸爸了。”

喻时九狠狠盯着他,那朵戴在胸前的新鲜的白色花朵,也没有喻舟夜的皮肤白似的,配着黑色的高定剪裁西装,忧郁的神色,将他整个人显出一种别样的脆弱和圣洁。

喻时九知道,这都是他虚伪的一张漂亮皮囊。

和他母亲一样,靠着这张狐狸精的皮囊来抢走他的父亲,毁了父母的爱情和忠贞,抢走喻家,抢走他的一切。

这是抢了他一切的仇人!

喻时九捏紧拳头,忍了又忍,这辈子学聪明了,先卧薪尝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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