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快要死了。”
与往常不同,传闻中总是黏在祭司大人身边的那只化了人身的妖兽竟未出现在神殿。
祁澜见过那妖兽,知道那妖兽化为人身时的一张脸多么能蛊惑人心,她想着,脑中便浮现出那张脸来,不由得攥紧了手腕。
若是旁人见了那张脸,定然是要被蛊惑的,可她祁澜不会,若不是因为祭司大人喜爱他,她第一个斩下那颗漂亮的头颅……
“我就快要死了。”
靠在床上的银发年轻人又重复了一遍,只是和第一遍的平淡不同,这一次有些无奈。
祁御喉咙发痒,泛着腥甜,他咳了一声,怕吓到面前的小姑娘,生生将喉中的血咽了下去。
“祁澜,你在走神。”祁御无奈而又直白的话语让瞬间回神的祁澜脸色涨红。
她虽然年龄小,却因驭妖的天赋早早成为了祁家旁支的家主。
“祭司大人,我错了,我不该走神!您罚我吧!”祁澜心直口快,也是敢作敢当的性子,当即就跪了下来。
祁家作古老而庞大的家族,本家一直延续着侍神者的血脉,而旁支善于驭妖,一直是守护本家的存在。
祁澜将祁御看得如自己的命一般重要,她虽跪在地上,却还是梗着脖子抹着眼泪道:“祭司大人,我要杀了那个害死你的妖兽!”
祁御淡淡地笑了下,“你杀不了他的,你也无法掌控他。”
那家伙可是妖兽之主呢,虽然被他养的单纯极了,但他知道,总有一天百里婴会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他也希望他能够有新的生活。
“那我……”祁澜咬唇,她知道祭司大人说的是真的,“可我不想失去祭司大人,祁家不想失去大人,所有的臣民也不想!”
她说着,从啜泣变成痛苦,忘了尊卑,忘了床上那说着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是自己最崇敬的祭司大人,扑倒在床边,哭得难以自已。
祁御不擅长安慰旁人,更何况他只是在顺应梦中的发展行事,他心中疼爱祁家的孩子,可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百里婴。
他和旁人不同,祁澜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可作为妖兽的他却难以安身。
“好了,祁澜,别哭了,我也不会罚你,你哭够了就自己起来。我叫你来就是有事要托付你,难道你要让我一直听你的哭声么?”
祁澜闻言立刻努力止住哭声,狠狠地将眼泪擦去,“祭司大人请说。”
祁御满意地看着她,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成长的很快,强者为大,十几岁的少女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家主,将自己的重托托付给祁澜并不会让他有半点担心。
“我想请你,请祁家旁支守护我的灵魂。在我死后,让噬魂妖将我的灵魂抽出封存在魂器中,再找一处隐蔽的地方封印起来,不再转世。”
祁澜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祭司大人!您在说什么傻话!只有成为孤魂野鬼的灵魂才会不转世!”
祁御不以为意,含笑道:“怎么会是孤魂野鬼呢?祁澜,答应我吧,我知道若是我把灵魂托付给你,你和整个祁家旁支都会世世代代守护我。守护本家原本就是旁支的使命不是么?”
“是我的使命,可那是……”祁澜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祁家旁支的确有着守护侍神者血脉的使命,可那是指活着的血脉。她的确可以驱使噬魂妖,可她怎么敢抽出祭司大人的灵魂!
本家拥有侍神者血脉的人死后转世便有机会再次成为祁家所出的侍神者,历史上没有哪个侍神者傻到将自己的灵魂永远留在世上,不,就算不是侍神者,也没有哪个人希望灵魂永远不转世。
停留,也意味着禁锢。
失去转世机会的灵魂会出现沉睡和混乱,这是祁家旁支的祁澜都懂得的道理,她不信本家所出的祭司大人会不知道。
可他看起来,坚定极了,像是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祁澜不懂,只默默又嗪了眼泪,她不会也不能拒绝本家拥有侍神者血脉之人,可她嘴上还是说着:“不,我不答应。”
那样,太痛苦了啊!
祁御歪了歪头,“祁澜,你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他说的那样肯定,并不是一句问句,因为他知道,旁支家主是需要听命于本家所出的侍神者的,祁澜不答应也得答应。
祁澜的眼泪一颗颗滴落下来,最终还是跪在祁御床前,右手贴在胸口起誓:“祁家旁支家主祁澜在此起誓,愿世世代代守护祭司大人的灵魂,直到永远。”
“谢谢。”祁御有些虚弱地合上了眼,口中念叨着:“永远啊,也许并不需要那么久。他不喜欢转世,我便不转世,即便是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在这血脉中苏醒,也很好……”
祁澜心中一惊,猛然抬头,见祁御似是睡去,张了张口还是没说什么,默默地拜下,而后起身离去。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懂了祭司大人的话,但她想起来幼年时听族中老人提起过一个传闻。
古老的祁家因祖上曾与神女结合,故而拥有了侍神通天的血脉世代流传,但不是每一代都会出现,侍神者血脉的重现甚至可以说是罕见的。
曾经拥有侍神者血脉的人死后灵魂再度转世,便有可能重新回到祁家,重塑血肉,再次成为继承血脉之人。
然而有时候转世会出错,传闻曾有一拥有侍神者血脉的后代出世,却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侍神者的灵魂没有一起回来,这个孩子最终无法成为合格的侍神者,家族只能将其舍弃,再次期待新的侍神者诞生。
可这个传闻始终是祁家未解之谜,也是家族十分恐惧的一件事。
祁澜心跳如鼓,难道那传闻中被舍弃的孩子,也曾是自愿将灵魂拘在人间的侍神者么?但不知道他当时发生了什么,当曾经的血肉重临人间的时候,他没有将自己的灵魂一起带来……
祭司大人是在等那个重临时刻,这太疯狂了!
若是没有成功,若是重临时也像传闻中那人丢了灵魂怎么办?
祁澜站在神殿前忍不住回望。
祭司大人说的他应该就是那妖兽吧,说什么那妖兽不喜欢转世,便不转世……区区一个妖兽,何德何能让祭司大人做出如此决定?
可……
祁澜深深吸了口气,手慢慢覆在胸前,方才起誓,心脏依然滚烫,不论如何,她定然完成对祭司大人的誓言,毕竟,看到对一切都那么淡漠的祭司大人竟这样重情相守,她也为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历代的侍神者,就算能够转世也只能世世死在孤寂之中。
难得体验一回人间情浓。
**
回到祁家旁支,祁澜便亲自秘密在深山中寻了一处宅院,找了一些砖瓦匠来将院子修葺的尊贵大气了些,一应用物也都换成了最好的。
没过多久,祭司大人薨逝。
祁澜按照祁御托付的那般暗中驱使噬魂妖抽出了祁御的灵魂,并将他的灵魂放入魂器,封印在了深山里那处宅院里。
乱世中,那宅院几经转手,竟因曾是祁家旁支的产业而重新被没落的祁家本家购回。
沧海桑田,砖瓦翻新无数次,最彻底的一次被全部推到在原有的地基上重建,便是后来的祁家老宅。
**
九代单传的祁赫东娶了当红影星郁婉姝之后,便心心念念生一个像老婆一样漂亮的女儿,一度被其父痛斥鬼迷心窍。
后来郁婉姝怀孕,医生检查后说是一个女儿,可把祁赫东高兴坏了,早早准备好了粉粉嫩嫩的婴儿房,甚至已经想好,老婆身体娇贵孩子只要一个就好,他还算有挣钱的本事,以后女儿招赘就好啦。
可谁郁婉姝提前发作,疼了一天一夜生下来的竟是个儿子。
祁赫东相当郁闷,但儿子也是他和老婆亲生的,嘴上嫌弃心里也是一样宝贝。
粉粉嫩嫩的婴儿房和小衣服倒是不要紧,可之前给女儿取好的名字却一个也不合用了,于是他连夜将圈子里的大师请到祁家老宅给儿子取名。
大师在几张红纸上将名字写下以供筛选。
其中一张红纸竟无风自动,飘飘忽忽落在了祁赫东脚边,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祁御二字。
大师惊讶之余也道这是天意,因为这个名字原本并不是他要取的名字,可冥冥之中似乎听到这个名字,一想觉得也不错,便添了进去。
祁赫东当即便欢喜万分地将儿子的名字烧给了老祖宗。
只不过自家儿子自打生下来就有点与众不同,一声不哭,差点被医生以为是死胎,连打了几下脚底板依然不吭声,淡定地打了个哈欠,小手揉着眼睛。
后来做了全套大检查也没发现身体有什么问题,但随着孩子长大,当初那点与众不同也就慢慢越来越明显了。
小祁御到了学说话的年纪怎么也不开口,相比同龄的孩子,他表现的非常内向,四肢偶尔动作很不协调,心智发育也像是晚一些,没什么情绪,以至于常常使那些逗他的大人看起来更像个孩子。
见过他的人总是忍不住感叹:孩子是个好孩子,漂亮的像个女孩子,就是可惜了,和正常的孩子不大一样。
在排除了孤独症之后,心大的郁婉姝和祁赫东便一直以为儿子是贵人语迟,将那些觉得自家儿子不正常的人全都怼了回去。
但这段时间里,夫妻二人也因为担心儿子四处辗转问医,直到儿子快到六岁生日的时候才回到祁家老宅。
祁家老宅被重建过,最早这片地基上的房子是什么形貌早就没有了记录,留下的记载只有近百年的寥寥数笔,出现在县志上,也因此后来被定为了古宅级别的私人房屋。
祁赫东从小就知道自家祖上有些来头,可后来没落了,连族谱都丢了,他也没把出身当回事儿,靠着家里这点没落后的家底奋斗,最难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卖掉祖宅。
后来不止创出一番新事业来,还娶了自己的女神,生了个宝贝儿子。
他是在祖宅里出生的,家中人丁寥落却一直住着这么大的宅院这事他从未觉得怪异,反而觉得祁家的根就在这老宅子里。
儿子快六岁了还不会说话,没什么情绪,甚至不像个活人,虽然他和老婆都很心宽,相信儿子,可时间久了也会偶尔陷入抓心挠肝儿的焦虑。
闲来无事,他带着儿子来到老宅里里的小祠堂向各个老祖宗谈心诉苦。
小祠堂本该供奉祁家的列祖列宗,但因为族谱丢失,再加上人丁不旺,供奉的牌位不多。
祁赫东絮絮叨叨问候着各位老祖宗,没留意小祁御自打进来小祠堂之后在门口愣住了一段时间才走进来,而且乖巧的不像话,甚至自己走到蒲团前安安静静地打坐起来。
“多好的孩子啊,您老几位好好看看,怎么就不开口说话呢?也不是哑巴啊……”祁赫东想不明白,该做的检查一样也没落下,孩子确实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有。
祁御是被一阵强烈的震动震醒的。
他记得自己的灵魂在魂器中封印,陷入深深的沉睡,早已经不知今夕何年。
他在等那个曾经继承本家侍神者血脉的自己血肉重临,回到这个世上。
这是一件机会渺茫的事,即便是血肉重临,也可能因为缺少灵魂与旁人不同而遭到遗弃,肉身可能会和灵魂错过,若是不能相遇,一世的机会可能就如此错过了。
灵魂与肉身的相遇会产生强烈的能量激荡,他便是在这样的激荡中从沉睡中清醒的。
本就契合的灵魂和肉身互相吸引,让他的灵魂轻易地冲破了本就在等待解开的封印。
祁御的灵魂从魂器中释放,以魂魄的形态飘在半空中,他看到站在门口的那个小小的孩子,与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没错了,毫无疑问,那孩子便是曾经的他,身负侍神者血脉,血肉重塑,再次降临人间。
当灵魂融入身体,才是真正意义地重临。
他轻轻地落地,一步步走向孩子,小祁御的眼瞳和他的一样好看,可因为没有魂魄只是一具血肉空壳,那双眼瞳中没有华光,像是不能聚焦般,只是空茫地望着一处。
祁御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等到了……
放弃了转世的机会,封存自己的灵魂,在漫无目的的等待中陷入沉睡,直到今时今日,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又身处何地,也不知道灵魂进入身体之后会发生什么,但他心中却是安定的,因为他回来了,才能有新的开始。
颤抖着的手触碰到小祁御,祁御将那小小的身体抱住,几乎是一瞬,他感觉到怀中的孩子消失了。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的灵魂消失了,融入了身体之中,千年的祭司大人祁御,和现世中的小祁御终于合二为一,完成了灵魂和身体的融合,成为了真正的祁御。
祁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手,身体比灵魂状态有明显的实感,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在疯狂地处理着远超过他能够接受的信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他觉得头疼。
他只好找到一处蒲团坐下来打坐缓解这种不适感。
再睁开眼时,一张男人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儿子?你没事儿吧?”祁赫东紧张地看着祁御,他印象里可从来没教过儿子打坐啊,还做的有模有样呢!
祁御知道这是给与自己现在这具血肉之躯来源的父亲,也是自己曾经出生在本家成为侍神者时的父亲的转世,只不过这一世的父亲看起来好像同那时严厉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张口想要喊声父亲,却发不出声音,只发出咿咿吖吖的两声,如同鸭叫。
祁御:……
他淡定地合上嘴沉思,那折磨他的头痛又来了,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真糟糕,他好像是要找人的,可他却忘记了那个人的名字。
他在心中叹息,看来所谓的灵魂陷入混乱,可能不止是不知年月,他似乎在进入身体的瞬间开始便开始被剥夺记忆,那些记忆有这具曾经缺少灵魂的空壳记录的,也有曾经属于他的。
听到儿子发声的祁赫东惊喜万分地按住儿子的肩膀,虽然只是难听的两声单音节,但他像是听到什么天籁般,鼓励着儿子再次发声。
祁御抿紧了唇,誓不再发出那般动静。
他难受地捏了捏太阳穴,疼痛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挤压他的脑子,他这具还年幼的身体根本无法担负。
“老婆,老婆,快来听听,儿子说话了!儿子开口说话了!啊呀一定是我刚才把老祖宗都说动了,显灵了啊!”祁赫东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郁婉姝在外面看顾院子里的花,听到丈夫咋咋呼呼的声音,虽然早被他这种夸张的举动诈的不信了,但还是放下手中的工具进了小祠堂。
“祁赫东,不许再拿这件事骗我了……”
她刚进门,便听到儿子发出了些闷闷的声响,像是痛苦难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儿子揽在怀中,“阿御,是不是你爸爸弄疼你了?哪里痛和妈妈说!”
被嫌弃的祁赫东抗议:“看你说的这话,我怎么舍得弄疼阿御啊?”
祁御迷迷糊糊地看着满脸心疼的郁婉姝,并不意外,她正是母亲的转世。
“父亲,母亲。”祁御艰难生疏地唤着二人,他脸色发白,额上沁出细密的汗,脑海中渐渐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祁赫东和郁婉姝同时愣住,而后又哭又笑地将他拥入怀中,一家三口抱作一团。
这次真的被抱痛的祁御没能忍住,身体还是孩童阶段的他无法抵抗本能的脆弱,被疼痛感打败,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祁赫东和郁婉姝更激动了,儿子不仅能开口说哈,还会哭了!
不过,叫父亲母亲还是太正式了,还是叫爸爸妈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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