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市
被城市遗忘的角落,灰扑扑的楼房密集地挨在一起,楼道里堆满满老旧的杂物,墙壁上扒着层层覆盖的小广告。
这片坐落在东北角,紧邻国道,挤满了从农村迁徙而来的打工者的老旧小区,已经在晨光未破中苏醒。
凌晨五点的天空还泛着幽幽的黑光,但小区里家家户户早已灯火通明。
打工的中壮年忙着出发赶早班车;老年人慢悠悠地拖着布车,先去小区广场锻炼一圈,再到社区医院排队——六十岁以上可以免费做保健烤灯。
在一众或佝偻或匆忙的背影里,一个黑色的高挑身影格外惹眼。
余夜霜压低兜帽,快速从五号楼里闪出来。
他身形修长,黑色外套下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手腕连接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皮肤在路灯下却显得有些惨白。
帽子的阴影遮住了他始终低着头的上半张脸,只能看清一点冷峭的下颌线和漂亮但没有血色的唇。
余夜霜走得很快,几乎是跑,但脚步极轻,像是习惯了不惊动任何人。他灵活地超过了小路上的人群,最后从右侧那个距离五号楼最近的北门冲了出去。
*
北门外的窄道上,摆放着四排爆满的居民垃圾桶。混合着腐烂的恶臭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发散,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熏得让人睁不开眼。
余夜霜在距离垃圾桶十米的地方猛然停住。
恶臭像针一样扎进鼻腔,他胃里翻涌,被激得干呕一声,立刻抬手捂住口鼻,死死咬住牙关,硬把那股反胃感压了下去,湿润的眼睫微微合上,以防生理性眼泪的掉落让他看起来更狼狈。
——比起垃圾桶的味道,那个所谓的“家”更让他作呕。
*
凌晨两点
好不容易产生了一点困意准备的余夜霜,又被李香兰蹑手蹑脚地开门声惊醒。
女人的笑骂和男人死猪般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滑进隔壁的卧室。没多久,床板的吱呀声和油腻的喘息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像一柄钝刀折磨着他的神经。
早该习惯了的,余夜霜麻木的想。
二年级的时候,曾经的养母就告诉他,那是“成年人的游戏”。
那时,养母最喜欢用力掐着他的脸颊,充满恶意地说:“双双背好乘法口诀,妈妈就能和爸爸一起‘学习’了。”
余夜霜只是懵懂地点头,为了讨好养母,拼命背乘法口诀表。
后来,他确实是班里乘法口诀背得最快,最好的那一个。
再后来,他就被养父母“有偿归还”给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现在,余夜霜受够了。
受够了听到开门声就立马惊醒;受够了整夜戴着耳机,放着最高音量的英语听力去假装隔壁的一切不存在;受够了狼狈的“逃离”,好像见不得人的——是他一样。
*
清晨的阳光带着温度挥散了笼罩在小区上方的尘霾。
七点十分,余夜霜把买来的早餐放进厨房的保温罩。
七点十二分,他拎起收拾好的背包,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几个厚笔记本和必要证件证书。
这次离开,他没再跑。
*
华林私立高中位于城西南的高新区,距离老城区有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程,需要换乘两次。
换乘上第二趟后余夜霜就闭着眼睛假寐。
这会儿公交车上都是些赶早市的老年人,一个个嗓门洪亮,步伐矫健,看着比余夜霜这个高中生更有精气神。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余夜霜的侧脸上。
白皙的皮肤被光照得几乎透明,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两把芦苇花一样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颤动。
窗外国槐茂密的枝叶掠过,叠成的斑驳树影扫过他的眉眼,温柔又无声地帮他驱散了周身的那股冷劲。
余夜霜完全没有困意。
脑海里不断闪回各种零碎的画面——养父挥上来的拳头,养母厌恶拍开的手、生父醉醺醺砸向生母的酒瓶……
最后,是一个已经模糊了的小男孩的脸,伸手朝他递来一根雪糕。
但余夜霜已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接过那根雪糕了。
*
华林私立中学
巍然矗立的恢弘大门闪着金色的光泽,高耸的大理石柱上清晰刻着校徽图标,墨黑色行书字体的校训与一旁艳红的成绩光荣榜形成强烈的对比。
接待室里,门卫打量着眼前这个——想要申请提前一周入住的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教务处的电话。
一小时后,招生办的一位老师匆匆赶来。
海圆青三个月前刚入职华林,对余夜霜的了解,仅来源于教务处主任刚刚打的那通电话。
“中考全市第三,”主任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庆幸,“幸亏他没有市区户口,报不了Y一中。要不然根本争取不到。”
电话那头,主任继续说:“那孩子主意拿的十分坚决。招生办的老师往他县里的初中跑了四五趟,学杂全免、额外补贴、各种奖学金承诺——条件开到这个份上,他都不肯报华林。”
“最后啊,呵。他家里收了学校二十万,承诺一定让他把华林写在第一志愿。”主任话音里透着得意。
海圆青瞬间了然——又是一个贫困优等生家庭与私立学校在利益交换下的牺牲品。
怀着复杂的心情,直到此刻亲眼见到余夜霜,海圆青脸上温润的微笑还是不由得怔了怔。
电话里被说主意坚决的少年,站在接待室中央,脊背挺直,眉眼冷淡,整个人仿佛孤岛般,周身自带一层气质屏障。
清冷内敛的样子,让海圆青想起某个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影子。
*
华林的学生宿舍都是四人间,独立卫浴带阳台。
余夜霜选了603,是阳面,光线更好。
一号床位上,余夜霜安静地整理从后勤领来的床单被套,并收拾好自己寥寥几件物品。
海圆青站在门口,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忽然开口:“学校外面有家粤菜不错,待会儿带你去尝尝?”
余夜霜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对方。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在洁白光滑的地板上反射,光斑倒映在余夜霜如星的双眸之中,仿佛被镀了一层圣洁的光晕,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好。谢谢老师……”
*
餐馆里
海圆青观察着对面的少年。
对方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却正在无意识地捏掐着掌心的软肉。
“尝一尝?”海圆青把虾饺推过去,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余夜霜划着手心的指尖一顿,抬起眼帘,嘴唇动了动,还是拿起筷子,动作很轻地夹起一个虾饺,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
海圆青没有戳破他显而易见的不习惯,依旧状似随意地找着话题,目光却始终留意着他的反应。
余夜霜像对待任务一样,认真地回应每个话题,甚至连后边吃饭的时候都一丝不苟。
海圆青看着他始终低垂的视线,心里清楚——这只是对方处在“被关心”这种不适应的情况下,一种下意识隐藏情绪的自我保护而已。
他笑了笑,语调放缓,“哪天想吃虾饺,随时可以来找我。”
余夜霜一愣,淡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讶异。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在海圆青不必多说的眼神下,加快咀嚼速度。
*
海圆青带着余夜霜逛到傍晚。
将余夜霜送到宿舍后,他打开软件二维码,“两天后高三就开学了,期间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
余夜霜从口袋里摸出一台蓝色的小灵通,按键区的数字已经有些模糊,但手机外壳却没什么磨损,一看就是平时保护得很好。
“留电话可以吗?老师。”
海圆青呼吸一滞——他该想到的。
一边心中懊悔自己的疏忽,面上却不显,自然地接过手机。
塑料按键在按动下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输完自己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直到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海圆青才将小灵通递回去,“短信和电话,有时候比网络靠谱。”
余夜霜对此并不在意,将手机收进兜里时,玉竹般的手腕从袖口滑出一截,在楼道灯光下白得晃眼。
*
宿舍里没开灯。
余夜霜站在阳台,玻璃上的倒影勾勒出他的轮廓。
校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与还未完全变暗的天空遥遥相应。
他静静注视着沉寂的校园,四散的微光如萤火,映在他淡金色的瞳孔里,忽明忽暗。
他知道华林高中是什么样的地方——这里的学生大致分为两类:
要么是成绩顶尖的寒门学子;
要么是家世显赫的富家子弟。
前者替学校争名,后者替学校谋利。
至于那些成绩优异又家世显赫的天之骄子,如凤毛麟角,不属于被划分的人群。
余夜霜唯一信奉的真理就是——知识改变命运。
华林不是他理想的学校,但没关系。
他会拼尽全力,攥住每一次机会。
把知识凝铸成最锋利的匕首,撕开这摊烂泥,将自己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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