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十分不忍,但谢秋方也无可奈何。
李老如今年事已高,他大半辈子的精力都扑在了面塑身上,长达七十年的生命中,前前后后也收过六个徒弟。不过现在……唉。
那个名为时疏莹的女孩儿看起来也确实是喜欢的。但喜欢这种东西一文不值。现在的面塑行业并不景气,光是靠办展卖作品来吃饭,是很难的。李老资历很高,受人敬重,所以来找他的人多。可只是一个小学徒,还是很难出头的。虽然国家也在扶持这方面的东西,可终究不是主流。年轻人夜市摆地摊贴说不定都比卖面塑来得快。
人都是现实的,谢秋方也不想耽误了这姑娘的前程。
那姑娘离开的时候挺失落的,闪亮亮的眼睛都淡了,失魂落魄的。谢秋方觉得自己有点混账,想要追上去,最后还是控制住自己了。
后面连续几天谢秋方都在书店,从早呆到晚,看书心不在焉,像随时都在发愣,就连店里的员工也打趣他是不是失恋了。谢秋方失笑,低骂一声,收拾好自己桌子面前的书和咖啡,把收银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准备下班离开。
反正在书店里静不下心来看书,那就回家看。晚上和上午都店里都有人,谢秋方也不用一直呆在书店,那日是个巧合,而最近……
而最近让他一直留在店里的理由,又再次出现了。
时疏莹着一身鹅黄色挂脖裙,浅橘色印花是雏菊的模样。温热的风扬起裙摆,裙角不规则的褶皱蹭过她白细的脚踝,也不经意间撩拨了谢秋方的心。
那天离开的时候,时疏莹加了谢秋方微信,还带走了一本书。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谢秋方在看的那本《宋代烟花》。
这本书已经拆封,照道理来说,是放在店里看的。见谢秋方看得痴迷,时疏莹也有点好奇。不过最近临近开学,工作上的事情越来越多,时疏莹也没空天天来这儿读书,随口问了一嘴,谢秋方便把书送给她了。
“谢谢谢老板的书。”时疏莹把书放在收银台上,对谢秋方浅浅一笑。
谢秋方一怔,有些意外:“不是说送给你了吗?”他平时还是挺大方的,身边喜欢看书的朋友也经常送一两本自己觉得不错的书过去。开书店这么久,谢秋方还是头一次收回来送出去的书。
时疏莹眉眼弯弯,侧着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像个孩子般顽皮地打趣他说:“这不是谢老板说自己比较贫穷吗?我虽然做不到雪中送炭,但还是不能雪上加霜的。”
谢秋方没想到她能记着这话,还将这话与他还了回来。他把书收了起来,拿在手上随意地翻了几下,竟发觉这书和他送出去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他是一个爱书的,收藏的书签都不少,是而看书的时候从来不会折页,也不会用力碾压书脊,翻阅书籍之前,甚至会用湿巾把手擦一擦。所以谢秋方读过的书,也和新书没什么区别。
要是看到哪本喜欢的书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谢秋方定会心疼得紧。他送出去的书不会收回来,也有这一个原因。
“是这样吗?”时疏莹听了他的解释,随即看了看这书店,有些不明白,“那你开这家书店,那么多书是拆封出来让人阅读的。翻阅过书的人那么多,总有人不那么爱惜书的,你身为老板,看着不心疼?”
“心疼啊,可给我心疼惨了!”谢秋方做了个痛心疾首的表情,逗得时疏莹乐起来。“这闲暇的时候,也就来修补修补这些书咯。”
修补书籍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需要耐心和技巧。现在的人,不说书看没看完,就算是把书看完,能保存得很好的也是少数。时疏莹还是有些佩服他的。
“你会修书?”
“会一点。”谢秋方谦虚了一下。
时疏莹挑眉,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于是试探:“一点?”
“也就能把七八十年前的书……修复个七八成吧。”
“这么厉害!?”
这不是一件容易得功夫,虽然不知道谢秋方说的七八十年的老书破损程度如何,但这始终是一门手艺。书店里的书来来回回被翻阅,损坏肯定也不是一次两次,他有此耐心都是其次,有这个技巧……怕不是一日两日能练成的。
“这……传统的古籍修复技术跟现代书籍的修复技术有区别吗?”
“当然有。”谢秋方的目光落在时疏莹身上从未离开,看着她眼珠子转来转去,便大致知道了她的想法。“恰巧两者鄙人都略懂一二。”
“古籍修复技术是列入了国家非遗吧?”时疏莹笑得越来越明显,心思快要写到了脸上。
谢秋方看着她,眼中笑意更甚:“是的。”
“哦?是吗?面塑好像也是非遗的一种哎?那非遗文化,是不是有什么共通之处呢?”时疏莹煞有介事地抚摸着下额,眼睛里透着光,好似小猫一般,“比如?求学之道?”
谢秋方挑了挑眉,懒懒地半靠坐在收银台上。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故作玄虚地抬头看着天花板,皱眉思索:“嗯……让我想想啊……”
时疏莹也不恼,任由他想去。她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如果谢秋方真心愿意帮她,不管怎么卖关子他都会说,如果谢秋方打心底里不愿意,她怎么纠缠下去,也终究是没有结果的。
从谢秋方手里接过那本书,时疏莹四处看着书店各类书籍的分类提示,悠悠上了二楼,循着指示标找到了历史分类处。或许是谢秋方感兴趣,这边的书被拆封了很多。时疏莹找到它的归处,将其他书籍拨开来,把这本挤了进去。
谢秋方跟着她的脚步上了楼,还在时疏莹从狭窄的书架狭道过路之时侧身让她,但就是没说一句话。
今天原本是准备还了书就离开的,只是也不知怎的,时疏莹不知不觉就走到面塑展示台那边去了。
看着这些精致小巧的东西,时疏莹心里就欣喜得冒着泡泡。作为一个美术专业的人来说,她其实见过许多别致有巧思的玩意儿,见得多了,也就觉得就那样了。可初见面塑之时,那种于内心深处的触动,是别的东西给不到她的。后来天天追着那老人家帮忙摆摊,看着他拿着各种工具在面团上揉捏,塑造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物品生物,她也是觉得神奇的。现在清闲的时候,她也会照着网上零星的一些视频,还有之前的回忆,自己摸索着做点丑东西出来。
《茶馆》那副作品时疏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它的各种细节都让她为之动容。回去之后时疏莹也跟着照片上的作品捏了几个板凳。
看着这板凳简单,但做起来并不容易。时疏莹在美术方面还算是有天赋,可做出来的东西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时疏莹将自己做的板凳照片调出来,和展览柜里的实物做着对比。
跟在她后面不远处的谢秋方只是默默看着。
那女生的目光来回在李老的面塑和手机里的照片上扫动,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谢秋方隔着一段距离,她说得也小声,谢秋方并不能听清楚,只大概知道她约莫是在做对比。
至于是用什么做的对比呢?以前那位老人的作品?应该不会。那多半就是她自己的了。
面塑这个东西吧,光是制作面团,都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做好原色面团以后要调色,如果要作为艺术品留下,还要添加各种防腐剂固色剂防虫剂。总之一套工序复杂。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用面团做的,是面团的话,那面团也是不是正确做法做的。
谢秋方心里五味杂陈。
不管是哪一项非遗文化,感兴趣的人其实并不少。喜欢作品,是一回事。可是学会一门手艺,将一项非遗文化传承下去,又是另一回事。
谢秋方能感觉到时疏莹的热情和喜欢。这几次接触下来,他知道她是一个内敛的人,所以如此外露的情绪对她来说,定是要有十分喜欢,才会呈现这般三分的欢喜。
有这样十分喜欢的人并不多,时疏莹确实是一个很难得的人。但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热情是会耗尽的,喜欢也会被淡化。随着时间褪去新鲜感后,留下的都只是枯燥无味。学习,是一件漫长的过程,学什么都一样。所以学会的人,留下来的人,真的太少了。
谢秋方见过来求学的人,也有自学过的。可还是没有能坚持到最后。
李老的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也逐渐不如从前。以李老现在的状态,谢秋方也只想他好好养老,不想他再劳心劳力。
看着在《茶馆》面前逐帧琢磨的时疏莹,谢秋方突然又觉得哪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好像……好像那个女孩儿眼里的光,点燃了他心里某处被深深隐藏着的光。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李老在他心里种下的光。
“或许,她真的能成为一个例外呢?”谢秋方嘴角不知何时扬了起来,他轻声喃喃道。
许是那道目光太灼热,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疏莹也慢慢回过了神。她回眸朝着谢秋方的方向看去,撞进他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一瞬间,时疏莹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谢秋方的答案。她笑着,迎了上去。
“时疏莹?”谢秋方轻声唤她,声音莫名有些沙哑。
“嗯。”时疏莹轻轻应下,等着他的后文。
“李老确实不收徒了。想要拜他为师,应该是不可能呢。”
“没关系。”时疏莹并不急,听安静地着他说。
“不过……李老有个徒弟。让他教你,怎么样?”谢秋方心里莫名紧张。
时疏莹噗嗤轻笑,问道:“如果是谢老板的话,那我很荣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