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轮清月在天边高悬。
淡黄的月光投落在一片古老斑驳的城墙,高墙之下,步履严明的掌灯太监们一身蓝色衣袍,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身板僵硬而略微躬着匆匆像同一个方向走去。
月光在他们清瘦的脸上更增添一股幽怨,经年累月的重复工作,已令这些年轻的眼底布满沧桑。
深宫院落,顺着一条笔直狭隘的宫道直通后殿长乐宫。
宫外侍卫把守,拾阶而上。
绯红帘幕层层递进,地上铺满厚重的暗格花纹地毯。浴室内,烟雾缭绕,明烛摇曳,苏染褪去华服,踩着浴桶台阶入了池。
温热的水瞬间侵袭全身,苏染不由瑟|缩身子蜷在一处,千里迢迢从月国而来,他在这里任重道远。
纤细的背脊依靠在池壁,他将黑发上的簪子拔落,漆黑长发顺着池水很快披散开,与水中的花瓣相混合,他逐渐放松身子,轻呼一口气,室内馨香,燃着袅袅香烟,紧绷的身心终于得到片刻舒缓。
他鞠了一把水扑在脸上,带着花瓣的馨香,抬眼便看到左手腕处那细密的伤痕,经年不散的疤痕,如今虽已结痂,却还留着当初绝望时的印记。
还有这张脸。
池水倒映下,陌生的,全然的,一张新面孔。
怔怔看了很久,苏染脑中一阵眩晕,另一张熟悉的脸在水中浮现,那是他最初的样子,可是多久了,他已经要逐渐忘记那原有的面容。
这张脸比之前的更加倾城,更加绝色,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将他吞噬。
被层层纱布套在头上时的闷热感,与敷着刺鼻的膏药味融为一体,浑身遍布伤痕,还有来自那个人的极致羞辱。
池水里的面容又变了,随着涟漪的晃动,变成另外一张清贵精致的面容,剑眉轻挑,倨傲下颌,幽谭般深邃的狭长眸子,如寒冰刺骨,森冷异常,薄唇勾起的若有似无的笑,使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带着几分凌厉逼人,苏染控制不住的发抖,这张矜贵傲然的脸,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唔。”
惊魂未定,身后一道轻幽叹息如地狱阎罗,一只手掐在他细长颈子处,身边有薄风晃动,只听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苏贵人。”
是他,即便从身后被他扼住,苏染也能确定,那个令他恐惧的男人。
“你……”
“本宫该叫你贵人还是……太子妃。”
最后三字落地,苏染抖的更甚,他僵硬的任由对方加重力道,脖间好似窒息般难受,可这些与被人发现的感觉相比,都微不足道。
谢渊,他发现自己的身份了?
苏染仰头,后背贴着对方宽阔的胸膛,隔着衣物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谢渊蓬勃的心跳,天生的帝王贵胄,自带一股金昭玉粹的天家威仪,无形的压迫感使他一动不敢动。
脑中一片空白,他要如何应对。
“我不是……太子是认错了人。”
好容易强行镇定说出一句,仿佛用尽一身的力气。
“是吗?”
谢渊低哑嗓音在他侧肩处喷洒,带着水珠的肩头因着这句话而颤抖,一切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脱那双阴鸷的眼。
“你不是他?”谢渊单手从水中环住他的腰,慢慢向上游|移,一路蜿蜒到胸腔处,他在左侧心窝里不动声色的抚了一遍 ,苏染大气不敢出,别人不懂,可他知道,这个看似无意的举动里藏着什么致命的杀招。
片刻后,谢渊如墨眸子些微变了变,怎么会没有?
“疤痕呢?”
谢渊更近的贴着他耳朵,冷冷的逼问,苏染拼命屏息,不让他看出一点紧张端倪,见他没有发觉,便轻声道:“什么疤痕?”
“呵呵。”谢渊自后死死盯着他,灼|热的视线好像要将他剜出个洞来;忽然低头在他肩骨处一口咬下,苏染痛的哼了一声,却不敢大声叫出,这里是长乐宫,是大昭皇帝的后妃之所。
他是和亲的美人。
谢渊咬着瘦削的肩头,蛇尖来回辗转,苏染强忍溢|出口的冲|动,这里是他最敏|感的地方,谢渊这个恶魔倒是记得清楚,麻|痒的感觉一碰就令他发软,可这次,他任是撑着腿,不让自己倒下。
须臾,谢渊缓缓抬头,原本白皙的地方被嗅吮的红到吓人,可苏染面上却无半点他熟悉的样子。
一张全新的脸,比之前更惑人。
即便脸不对,可他身上依旧有无法说清的熟悉感,今日在大殿上,他缓步走入,隔着面纱却阻挡不了他对他气息的敏锐。
“殿下,您在这里不合适。”
苏染在氤氲室内,额间不已分不清是汗还是其他,他心中像压着千斤重石,谢渊再不走,他就要崩溃。
目光似淬了毒,将他里里外外看个遍,谢渊闻声没有松开对他的桎梏,居高而下的审视他,清水下,半截若隐若现的身躯那熟悉的伤疤没有了,黑眸虽如曜石般闪亮惊艳却没有曾经的缠绵,哪怕后期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现在也不曾在这黑眸中看到,他只是单纯因为自己的闯入而受了惊的和亲贵人。
眼前人的恐惧与他心中那人有天壤之别,不再是唯唯诺诺,他看不到一点曾经的痕迹,可,饶是如此,那萦绕在心头的熟悉感还是挥之不去。
目光忽然就逡巡到他的手臂,渐渐的是被浴巾遮盖的手腕,谢渊眯着眸子,嘴角噙着冷笑。
“咚咚——。”
“贵人。”
门外宫仆轻声唤道。
苏染一个大力挣脱他的圈禁,目如惊鸟,却还是忍着镇定下来,哑道:“殿下想与与我一道去跟自己的父皇行礼?”
谢渊听着外面渐进的脚步声,咬牙点头,没关系,这里是皇宫,他敢再进来,他就有的是时间揭开他的脸。
珠帘晃动,脚步声越发的近。
窗边一声“啷当”,他终于松口气,谢渊终于走了,他脱力般趴在池边,太可怕了,刚才一幕太可怕了,只差那么一点。
苏染看着垂落下去的手巾,他匆匆穿好衣服。
那抹苍老的背影在殿中站立,尽管被病痛折磨,可毕竟是这大昭做了几十年的主人,暮年依旧龙威不减。
苏染心中震惊,这个人他曾在东宫居住时,只见过一两面,昭帝不轻易离开他的宫闱。
“参见陛下。”
苏染走过去盈盈一拜,弱柳扶风的细腰在束带的衬托下更显不堪一握,昭帝眼前一亮。
“免礼。”
昭帝上前,“可还习惯?”
苏染起身,微笑后退一步,保持一定距离,柔声道:“回陛下,一切都好。”
昭帝伸出去的手不由僵硬两秒,随即抽回,看着他:“缺什么让下人准备即可。”
说罢,他苍老的身躯躬身咳嗽几声,苏染立刻掏出手帕,兰花锦帕,昭帝接过捂住干咳的唇,最终好似隐忍一般:“早些休息。”
来的快,走的也快。
苏染见他离开的背影,手心里全是汗,方才他已经做好准备,只要老皇帝靠近,他就用早就准备好的药粉。
可他为什么半途中又止住?
苏染蹙眉,想不明白,却也不想继续多想,如此,下人们都退开,只剩他一人在这偌大的寝殿。
谢渊的气息还残留在空中,他对他的气息格外敏感,曾经他无比期待与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天,现在,他只剩恐惧与排斥。
雕花木窗被推开,夜深风凉,苏染还是执意将这窗牖开到最大,吹走属于谢渊的一切。
三月前。
东宫。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云兰池独坐床榻,透过窗外细密的月光,今夜又是不眠夜。
他从月国和亲而来已经两年,这两年间,他受尽谢渊的冷眼。
他是月国最不受宠的皇子,大昭与月国两国交战数载,最终昭国胜了半子,月国为了求取和平,便主动献上一名皇子以做和亲之用。
怀着忐忑以及解放的心态,他抛开故国踏上了一个未知的征程。
轿子抬进王府时,他披着盖头站在那,余光下一个稳健的步伐像他慢慢走来。
云兰池心跳不由加快,那双鞋与他一样都是红色的,喜庆的,他知晓这是谁来。
这是大昭的睿王,风在此时掀起一阵花香,他的盖头恰好被吹落,眼前男人长身玉立,一身大红喜服与他四目相对。
“是你?”他惊也喜。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与之和亲的对象会是他般。
两人相对,默默相忘,云兰池不由想到半年前,他在月国野外救到的陌生男人。
母亲是月国后妃,以前得宠,却在父王纳了新妃后逐渐冷落,母家势单,眼见着自己的宫廷生活越发遭受排挤,意外终于来了。
他的父王让他远嫁和亲,作为和平的桥梁,与大昭缔结良缘之好。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远嫁到敌国,往后人生如何,无人关心,可云兰池不这么想,他想为自己的人生争个自由。
他逃了。
其实也只是暂时的远离宫廷喧嚣,这土地是他父王的江山,他只要在月过天,就没有真正的自由。
山间乡野,他找到一件无人居住的破草房,便在那里安身。
直到一日,他采了草药回途中,发现月光下弥漫着一股腥味,他太熟悉那是什么味道。
这周围有人。
云兰池警惕的向前挪动,忽然周围草丛一阵“窸窣”晃动,有呻|吟流露,他立刻止步,喊:“谁?”
“嗯……”
那声音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很难受,气息奄奄,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借着月色终于看清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玄衣上面染了血,有些已经干渍,他靠近,对方似乎陷入昏迷,他不由碰碰他,道:“喂!醒醒。”
男子伤的很重,二人近在咫尺,云兰池莫名焦急,这男子看着样貌英俊,即便满身狼狈也依旧风华矜贵。
“啊——”犹豫间,对方忽然转了身,一把攥住他的手。
力道之大,他竟无法挣脱。
“你是谁?”匕首已经亮出,对方满眼戒备,眼底的提防之色令他心底一动,他放弃了反方,任由他掐着,轻声道:“路过,见你躺在那,就喊喊你。”
男子打量他一会,终于,收起匕首。
左臂上的伤口依旧汩汩流血,云兰池道:“再不包扎,你会感染。”
严重时,会丢即姓名。
男子喘|着粗气,身边匕首“当啷”掉落,虚弱道:“不要告诉别人……看到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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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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