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功遂身退,赫赫明明,人定,亥时——”

凛冬深夜,南夔皇城大雪忽至。

盛鸢肃着张脸,甩袖迈出灯火通明的夜辉宫,朝含光殿的方向径直而去,雪霰顺着她裙角荡漾的白棠刺绣四处散开,像是掉落一地的细碎花瓣。

一众侍女撑伞跟在身后,皆垂首低眉,惶然不敢出声。随她脚步向前,沿途侍卫接二连三跪倒在地,在雕刻五彩镂花的石莲灯前拉出道道长影。

琉璃瓦上的簌响渐次隐去,雪花如银蝶翩跹飘落。盛鸢迈过殿门,修长身影停在大殿后方拐角处,她抬起双眸左右扫视一圈,随即朝身后扬袖示意。

宫侍纷纷退下,殿内很快空无一人,她抬手撩起垂帘,一把推开内殿大门。

屋内地炉烧得旺,炉中炭木噼啪作响,烘出苍涩的松木气息。里侧,一人靠坐在榻前,仰头闭目,一人垂首站立一旁,亦缄默不语。

榻上男子胸前有伤,内裹的纱布洇开点点血迹,外边松垮批件月白外衣,虽面色寡白,却仍显清隽儒雅。站着的男子身穿鸢尾曳撒,手指按捺在腰后剑柄,眉头紧蹙,目露隐忧之色。

“岳祺的奏报已递到夜辉宫,待会儿陛下若是问起,”谒光看向顾景,将手从剑上移开,叹了口气,“你最好跟她说清楚。”

话音刚落,大门由外打开,二人一齐转头,朝迈足进来的女子看去。

来人一袭明黄长裙,钗钿满髻却未施脂粉,纵使素面,也不减半分颜色,眉若春山含黛,眸似秋水潋光,朱唇贝齿,墨发雪肌,秾丽绚焕得好似悬挂在瑶台阆苑的栩栩画像。

女皇即位八年,少女的青涩烂漫已尽数褪去,举手抬足间都是居上位者的庄重和威严。

满堂灯火之下,她抬眸而觑,周身散发着一股不容逼视的、从骨子里透出的矜贵与孤傲。

“陛下。”谒光转身跪地,面向她恭肃稽首。

盛鸢没有应声,眸光在他身上停驻一瞬,随即掠向榻上男子,冷声开口:“顾景,既见了朕,你为何不跪?”

她一字一顿,语速放得极慢,声线虽一如既往的清润柔澈,语气却似玄冰般清冽。

盛鸢性子冷淡,却非不近人情,平日里待人可谓宽和,如此时这般刻意刁难地叫人下跪,之前从未有过。

顾景神色复杂地望她一眼,颤手掀开身上盖着的毛衾,拢紧外袍衣襟,撑扶榻沿费力站起。

他伤得不轻,中箭的位置离心口只一寸之遥,身体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气力不支,走下床榻的时候,脚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一旁的谒光见状不忍,禁不住开口替他求情:“陛下,顾大人重伤未愈,多有不便......”

“你别说话。”话还未说完,便叫盛鸢生硬打断,她在桌前坐下,仰头看向不远处眉目清秀的男子,言语间毫不客气:“在朕身边几年,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这话说得极重,即便顾景早有准备,可真待落进耳里,仍旧不免心口一窒。他抿了下唇,紧攥袍角朝前走近几步,缓慢跪在盛鸢身前,喑哑着嗓,低声道:“臣不敢。”

世家公子,松姿华容,如玉温润,周身透着股天然清贵的气质,此刻他低垂着眸,双唇血色全无,病态难掩,倒生出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盛鸢冷笑一声,“一月前,京中便已收到消息,北邛不日将派兵南下,那之后,朕就多次命你在北境沿线布控。”

“十日前,你在凛川轻率迎敌,一战兵败,擎州三郡失守,北邛骑兵直捣雍中而来,岳祺领西陆铁骑冒雪横穿凛川,片刻不歇,急奔两日,才截断北邛后援。”

“夹击之势本成,你却拒不迎敌,一路东撤,三日前,奉州又破。”

“如若临关能守住,尚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偏巧,守关将士无故弃战,不攻而败。至此,我南夔北线已尽数崩溃。”

“顾九霄,”盛鸢寒气逼人的声音郑重唤他一声,纤细指尖捏着张薄纸掷在桌上,“而今北邛骑兵逼城不过百里,你还有什么好说?”

顾景抬眸看向她,喉结无声滚动,几度启唇欲语却又闭上,最终长叹一声,将所有音节咽下,“臣,无话可说。”

他眉眼缱绻,面上线条柔和,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与世无争,温驯无比。

这些年,这位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顾大人,惯常以这副谦和尔雅、全凭吩嘱的恭顺姿态,立于女皇身后,好似一心一意,唯她是从。

盛鸢亦护他、信他,将其一路提携到议政大臣的位置,授他象征无上恩宠的紫玉令,允他辅佐朝政参与决策,又将北境军权悉数交出。

可谁都没有想到,这次北邛来犯,向来处事谨慎、谋划周全的顾总督,竟会接连失误,节节败退,将敌军一路引到栾京城前。

同在盛鸢跟前做事多年,谒光了解这位女皇,她不是火气上头就听不进话的性子,相反,她按得住脾性,愿意给人机会。

见顾景跪在侧旁不远处,腰背挺直,就是一言不发,他迟疑再三,决定代为辩白几句:“陛下,这次邛帝率军亲征,绕道凛川实属意料之外,首战告败,并非顾大人所愿。”

邛帝。

盛鸢眯眼,澄澈眸光在听到这个称呼时蓦然紧缩,与此同时,右侧额角几近不可察觉地轻轻跳动了一下。

三年前,这位曾在民间流浪多年的皇子登基,成为北邛新皇,自那之后,两国边境战火不断,短短几年时间,南夔北境三州就被蚕食大半。

几十年来,南夔和北邛的关系虽说不上太好,却也互不侵扰,彼此相安无事。新皇上位之后,频繁的战事曾一度让盛鸢觉得蹊跷,遂命谒光暗中去调查这位皇帝的过往,直到那时她才知道,邛帝年少时颠沛流离的十几年,都是在南夔度过。

所有疑惑瞬时烟消云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邛帝手段狠绝,暴戾嗜血。即位后杀至亲,诛老臣,设宫狱,更在一夜之间将数百人削为人彘。

那一晚,北邛皇城内哀号不绝,鲜血自景明殿流淌而下,浇透了殿堂螭陛的灵璧石。

他虽狼戾不仁,在战场上却运筹帷幄,称得上是天纵奇才。能一眼看穿对方的弱点,出其不意,快兵突袭,又能敏锐地洞察对方的每一步动向,巧妙设伏,雷霆出击,打得北境毫无还手之力。

就如这次,几乎没人料到他会从地势险峻、终年积雪的凛川取道,一路向东,直攻栾京。

“凛川既是意外,那临关呢?”盛鸢蹙眉,抬高音量,俨然讯问的语气,“他手持朕亲赐的紫玉令,强逼守关将士弃甲曳兵,也是意外?”

谒光低垂着头,不敢回话。

“你自己说,”盛鸢转向顾景,掐着掌心静默半晌,深长眼睫随话音缓慢落下,“是意外,还是,为了你那位北邛舞女?”

“不是那样。”顾景猛然抬头,恍若条件反射般开口。玉石地面寒气入骨,胸前伤口锐痛难忍,他被周遭生冷空气刺激得轻咳几声,额上渗出一层细密冷汗。

“那是怎样?”盛鸢反问,抬眼望向男子瘦削苍白的面容,眼里没有一丝怜悯。

她的眼睛生得极好,线条柔媚流畅,瞳仁纯澈分明,收梢处微微上扬,只需要一丝情意注入,便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眼下,她微眯着眸,浓墨般的睫毛半垂,眼尾冷漠压下,不见一丝温度。

顾景对上面前凉薄倨冷的眸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又觉得就算是说了,也是欲盖弥彰,徒劳无益。

衣袂上的双手紧了又松,他紧抿双唇,四周重归一片静寂。

“你愿意爱谁,朕管不着,可百姓何辜?牺牲的将士又有何辜?朕识人不清,为何要让他们来承担过错?”

女皇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绪,无论是喜,还是悲,抑或是怒,她都能不动声色掩饰得极好,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影响到她,强大得无需任何倚靠。可此刻,她面色悲怆,颤动的声线里,是从未有过的哀戚和自责。

前线失利,北境尸横遍野,不知有多少无辜的性命丧于北邛铁骑之手,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在这透骨奇寒的时节里四处漂泊。

想到这,她双睫抖动,最后一个音节落得支离破碎,几乎轻不可闻。

窗外大雪漫天,在风中形成一个个白色漩涡。屋内悄寂,只偶尔一两点火星迸裂的声音。

屋内死寂如湿衾蒙面,困拘得让人喘不过气。

漫长沉默之后,盛鸢忽而起身。光影中,她纤薄的身影朝前疾走几步,径直越过顾景,停在谒光跟前。

下一秒,耳边铮鸣骤响,利刃顿时出鞘,谒光慌忙抬头,腰间的佩剑已握在盛鸢掌心,直抵在顾景颈后。

女皇尚是皇太女期间,掌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从棘司,那是先皇特设的监察机构,既负责刑狱,又事巡察缉捕,底下聚集的都是南夔一顶一的高手。

能让属下心甘情愿听受差遣,靠的从来不是美色,也不是权势恫吓,而是让人折服的实力。

盛鸢不是只知端坐高堂,装腔作势,等着被人伺候的的花架子,那些年,在她手里走过的重案不计其数,不少案犯都由她亲自抓捕审讯,以至于她的名字,都一度成为朝野中人的梦魇。

“不用命,戮于社。叛国者,当诛。”盛鸢走到顾景身前,重又恢复往日冷清淡薄的模样,皎白指节握着剑柄,纤细手腕沉稳得无懈可击,适才稍纵即逝的失控,仿佛只是旁观者的错觉。

“陛下若决意如此,臣跪受。”顾景闭目,既不声辩,也不相求,只仰起脖颈,似一心求死。

盛鸢将眼移开,她实在不喜欢他这副犯了过错,还大义凛然的样子,倒显得像他才是受冤屈的那一个。

她张开手指紧了紧剑柄,随后提腕,扬起手臂,掌下长刃霎时笼着一股凌厉的剑气朝顾景脖间挥去。

“陛下——”

长剑刃口距离顾景脖颈只咫尺之遥,耳边传来谒光试图阻止的惊呼,几乎同时,身后窗户“砰”的一声訇然撞开,不待她回头,接连几发利箭,携带屋外凛冽的风雪,从后方急促射来,箭箭穿心,刺贯胸腑。

盛鸢被那股破风而来的强大力道推得向前几步,手中长剑松落坠地,周围视线急速黯淡下去,倒地的瞬间,眼前忽然凭空出现一道蓝白相间的光圈,那光圈正飞速旋转,周围泛起的褶皱像是波浪,又像是云层,浅蓝色的幽光夹杂其间若隐若现。

灵魂瞬间从身躯里抽离,还没来得及反应,巨大的引力便将她拉扯着拽了进去。

“不用命,戮于社”出自《尚书·甘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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