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疾如旋踵,刹那间已到盛鸢眼前,她才扬起广袖,就见面前人影掠过,有人已飞身挡在她身前。
耳边传来几声闷响,伴随镣链拖地的声音,那道身影重重倒下。
“谁?”谒光喝声,抽出腰间佩剑,纵身跃上幽夜坊的屋檐,朝远处黑影追去。
盛鸢落袖,低头朝前看,姜悬正背对她,单腿跪倒在地。
少年身影单薄,纤瘦手臂自袖口探出,冷白的色泽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清冷幽光。
他一手扶膝,一手撑地,腕间骨骼微微隆起,青筋隐于皮下,淡蓝色的脉络仿若幽秘的溪流蜿蜒。
“他中镖了。”楚屏在他身旁蹲下,倾身过去看了几眼,“三道,都在右侧腹部。”
姜悬一声不吭地俯身跪着,纵使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地上的手指仍旧没有移动半分。
盛鸢的目光落他苍白的指节上,不过须臾,指尖本就不多的血色迅速抽离,泛起一丝诡异的青灰,宛若迅速晕开的墨渍,向着指根悄然蔓延。
“镖上有毒,先带他出去。”她扬声唤来不远处的康宁和周远,“送去沐晖苑,叫孙河过来。”
两人喏声应过,抬起姜悬,快速朝外走。
其余司卫也带着剩下的杀手离开,暗墟内,一时只剩下盛鸢和楚屏两人。
“姜悬身上的秘密,是什么?”
楚屏走在盛鸢身后,猝不及防听到她在前边发问,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盛鸢没有重复,停下脚步,默不作声等他开口。
“哦,随便说着玩儿的,”楚屏低头笑了笑,“你来见姜悬,就因为这个?”
“你说你不是楚屏,你是谁?”盛鸢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很快换了个问题。
她转过身,微微抬着头,眉梢轻扬,几不可察地蹙起,眼波似静谧幽潭,映出面前人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怎么说呢,”楚屏被看得颇不自在,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道:“我的本名,你就叫我张三吧,就当我是个热心网友。”
见盛鸢黛眉轻挑,忙道:“就是见义勇为的热心群众。”
楚屏以为盛鸢会就他是谁这个问题继续寻问下去,不料她只略微点头,随即道:“他们身上的毒,可有药可解?”
他摇了摇头,有些为难地开口:“楚浔每月定期给他们服一次药,那也只是维持一段时间不发病,要说完全解毒的话,估计悬。”
盛鸢不再说话,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姜悬挺可怜的。”楚屏轻叹一口气,“我之前是干刑...捕快的,形形色色的人也都算打过交道,可像他这样惨的,真没见过。楚浔就是个王八羔子,隔三岔五叫他们自相厮杀,又时常派些暗杀任务,完不成的话轻则一顿毒打,重则杀人灭口。”
“姜悬年纪最小,天赋极高,其他杀手都不如他。因为来的时间长,他中的毒也最深,那毒发作起来,真是没法看。刚才为了救你,又中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毒,怕是难活。”说罢,他往衣袍下方摸过一把,没摸出什么来,朝旁小声骂了句脏话。
“他既因我而伤,我便不会让他死。”盛鸢转身,自顾自朝外走,声音在氤氲雾气里显得冷漠又轻灵:“你既与楚浔的事无关,我也不会追究,你可以走了。”
楚屏不由一愣,这位殿下的性子,还真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摸着下颌笑笑,停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去,“成。”
*
到沐晖苑的时候,姜悬还有意识。
抬他的人身着鷃蓝色鸢尾曳撒,佩刀悬于一侧,刀鞘黑沉,另一侧挂有玄色腰牌,上面雕刻朱雀神兽。
他见过从棘司的人,那些人眸光幽冷彻骨,裹挟无尽肃杀,所经之处,空气仿若凝霜,同他这种见不得光的杀手不一样,那是皇权特许下的倨傲决绝。
那两个司卫将他抬进院落,其中一人手起刀落,斩断了他脚上的镣链,手法稳准,没有挨上他一寸皮肉。
随后,他被带入流萤阁,安置在偏房中的榻上。
过程中,盛鸢一直立在离他不远处。她一袭纯白长裙,如月下积雪,无一丝杂色,衣袂垂坠,仿若被霜凝住,毫无世俗烟火的拖沓。
姜悬在幽夜坊见过不少所谓绝色,那些女子颜色虽盛,大都是胭脂粉黛的功劳,说得再是清高,总不免有想要取悦于人的娇姿媚态。
眼前的这位殿下,面庞似精雕细琢的天然美玉,眉心处隐现一抹淡影,似拢着山间薄霭,顾盼间矜贵清冷,无半分讨好逢迎。她未施粉脂,唇色仿若初凝的朝露,淡薄而微微泛白,嘴角微垂,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疏离。
微风拂过,她将眼前乱发捋至耳后,抬眸朝他望过来。
他不止一次在别人嘴里听过盛鸢的大名,大多说她寡恩薄义,冷酷绝情,都不是什么好话。
在他的想象中,她必是面相可怖、满脸凶气,却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副看似娇柔温婉的模样,只那双眼眸,如寒星映于幽潭,凉意沁人。
他不知道她突然来地牢,将他带走准备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是好事,他虽是贱命一条,却还不想死。
亡命之徒,最擅长的事便是赌。他替她挡那几道飞镖,无非赌她会留他一命,反正都是死,试试总也不亏。
镖上有毒,他早已料到,但他身上的三花现面已是至毒,毒物向来是以强制弱,多一种毒,少一种毒,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无非再受些苦痛而已。
孙河踏进流萤阁的时候,榻上的人双眼微睁,悄无声息看着头顶某处发呆。
他放下医箱,朝一旁的盛鸢行礼,“殿下。”
盛鸢朝姜悬扬起下颔,“看看他。”
“伤处虽深,却不致命,”孙河俯身下去,仔细查看榻上人身上的伤口,取出一沓纱布按在伤口周围:“先需将镖刃取出来,会有些疼,忍着些。”
姜悬扯唇,满不在乎笑笑,他不怕痛,相反,刃口绞着皮肉被拔出的瞬间,甚至还有些爽快。
“三花现面,再加落雪凌霄,”孙河取出镖刃,替他包扎好,手搭在他腕上探了半晌,沉声道:“落雪凌霄倒是好办,症状瞧着唬人,实则不重,一剂解厄散便可解,三花现面却是剧毒。”
“这三花现面可有解药?”盛鸢听过这毒的名头,意识到问题有些棘手,伸手扶额,按在眉心处。
孙河摇头,话说得谨慎,“这毒是从南域狄戎那方传过来的,要是中毒不深,尚可医治,可若时间太长,毒一旦入了骨,便很难彻底拔除。至少,栾京无人能解。”
“可有控制的法子?”盛鸢仍旧将手搭在额间,看不清面上神情。
“这倒是有,发作的时候可以服一粒清灵丹,”孙河收回手,顿了顿,“虽能抑制毒发,不过也是饮鸩止渴。殿下若需要的话,属下可以命人调制。”
“在找到解毒的方法前,先这样。”盛鸢放下手,看眼躺在榻上的少年,“去找身干净衣裳过来,要厚些的。”
孙河和司卫领命退下,房间里只剩她两人。
盛鸢走近,居高临下地低头,视线落在榻上人身上,她伸手朝下按下,示意他不必起身。
“多大了?”她在他面前宽椅坐下,微微朝前倾身。
“十七,十八,不清楚。”少年身躯颀长,双足曲膝抵在床尾,声音有些沉闷。
和过分漂亮昳丽的外貌不同,他的嗓音低沉、醇厚,声线略微沙哑,却莫名充满吸引力。
“一直跟着楚浔?”
少年偏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身后那幅幽篁琴韵图,鼻间淡淡嗯一声,显然不想多说。
盛鸢前世并不清楚他在南夔十几年的经历,漫长时光背后,除了流浪二字,其他都是一片空白。这两个字轻轻飘飘,普普通通,街头巷尾那么多流浪的人,没什么好稀奇,不值得当时的她再额外花费精力,去探究多余的故事。
“父母呢?”她靠向椅背,和他稍稍拉开,停在一个能将对方所有神色纳入眼底的距离。
“死了呗。”少年沉默一瞬,忽而笑起来,他的语气疏淡而戏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显而易见,完全用不着多费口舌。
明知故问的事情,盛鸢做过很多次,多是为了审讯说谎成性、为求自保的案犯,有没有说实话,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姜悬的笑很快消失,他轻抬下眼皮,嘴角垂下一丝漫不经心的弧度,旋即恢复了那副漠然的模样。
看不出说谎的痕迹,他也用不着说谎。
少年不懂盛鸢为什么要问他这些,在他看来,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这位殿下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他将眼神从画上收回,过程中不可避免在盛鸢身上短暂停留几秒。
她对他的话没有太大反应,脸颊线条因紧绷而显得格外利落,“知道我?”
“知道。”姜悬很快回答,“他们都叫你殿下。”
栾京城的殿下有好些个,可掌管从棘司的殿下,只有一位。
“为什么救我?”盛鸢换个姿势,上半身朝他倾斜,下颌微收,似乎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感兴趣。
这一次,姜悬没有立即开口,莹净如脂玉的手臂搭在额上,光影在他脸上勾勒出明暗交替的轮廓。
他眼帘低垂,睫毛在眼下晕出一小片扇形的暗影,仿若幽林深处洒下的斑驳月色,透着几分静谧的魅惑,显得格外温顺。
和顾景身上那股世家公子养尊处优涵养出来的风度不同,他明显在收敛锋芒,刻意隐藏好身上戾气,相机行事般伪装出这副无辜无害的纯善面孔。
若是旁人,轻而易举便能被他蛊惑,可盛鸢见过太多花招,在她面前,这些伎俩显山露水,实在很好窥破。
“不想死。”盛鸢没有等太久,她站起身,走到榻前,将少年略显惊讶的表情尽收于眼底,“所以,替我挡了那几道镖刃。”
她声音轻柔,却让少年的心跳骤然加快,背后缓慢渗出一层细密汗珠,他后知后觉,这位殿下,绝不像看起来那般尔雅温文,娇软柔弱。
想来也是,能让从棘司顺从听令的人,怎么会是好糊弄的角色。
“是。”他低声认下,好似被隐秘被戳破,出口时带着几分艰涩的哽咽,音量轻得几近被周围的微风吞没,“我不想死。”
见到姜悬之前,盛鸢考虑过如何处置他。她自小谨慎,知道最万无一失的做法就是将他处死,她不喜欢冒险,也不想留下任何隐患,在幽夜坊的地牢中,她便动了杀心。
可她不是故入人罪、草率归咎的性格,姜悬听命作歹,却非十恶不赦,至少眼下,他还罪不至死。
“先养伤,伤好之后,我会设法帮你把毒除干净,”盛鸢望他一眼,“这段时间,你跟着我,不可再杀人。”
从小到大,姜悬听过太多名义上为他考虑的话,见过太多所谓善人的嘴脸,那些人心存叵测却又道貌岸然,朝他面前丢几片烂菜叶子,都好似施予莫大的恩惠,恨不得叫他跪在地上感恩戴德才好。
他躺在榻上,盛鸢的视线自上笼罩,逼他对视,他逃无可逃,抬起眼眸,索性盯着她。
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眸是清透的浅褐色,恰似被日光精心温养过的琥珀,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眸光澄澈而清亮,凝人时轻柔专注,似能探入灵魂深处,却又不显压迫之意。
没有威逼利诱,没有施恩望报,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和疏离。
姜悬眨眼,极轻点头,“好。”
“殿下,衣物已备好,”康宁将衣袍送进来,放在榻边的矮凳上,他迟疑片刻,犹豫道:“小顾大人来了,正在正厅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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