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沈之湄垂目凝神,暖黄灯光落洒在她纤长浓睫之上,徐徐眨颤间,流光潋滟。

风卷动灯影,撩起纸页一角,一簇莹润的绯色光晕泄出。

一晃眼,沈之湄定睛敛神。

捻走纸页,就见那只遗失的红宝耳坠安然地躺在匣子里。

沈之湄静静盯视半晌儿,悄然长吁一口气,阖上匣子递给碧枝:“好生收到妆奁罢。”

碧枝清脆“唉”了一声,动作却迟疑,裹满疑惑的视线自紫檀木匣游至沈之湄的手,定了定,才堪堪划走。

沈之湄素白手指应激般一拢,捏紧纸页,指腹碾过那笔眼熟的字迹。

墨韵雅醇,不乏清骨,却尽敛其锋,如雾霭弥漫的山峦,一如程阁老本人。

明明眉目温润暄和,如丽阳晒照下的云,可又因经年身居高位的缘故,总在不经意间流溢出若有似无的威势,像冬晨缭绕的雾,云遮雾绕,不论远近,只可窥其一隅。

想到他跟自己的寥寥几句话,声嗓、眼神俱是温和的,毫不咄咄逼人的,但却隐含一股不容辩驳的分量。

手指来回轻搓,耳坠寻回,沈之湄轻松之余,也不仅作难起来。

程阁老捡到她耳坠安妥收存便罢,他遽然还设法避人耳目地将之还回来。

兴许琢磨太过,她感觉对方是特地择了今日送还,赵氏携心腹仆从离府祝寿,她亦同往,这般沁芜院才最不惹眼。

他周全地解了她的烦难。

他……又一次解了她的烦难。

***

几日倏忽而过。

府里气氛凝沉,压得往日好偷奸耍滑,投机钻营的仆从也夹起了尾巴。

昨儿个伯府与赵家商定,两家婚约不改,而将姜梅娘所生之女到底系赵家血脉,流连于外有碍声誉,是以接回赵府交由一位膝下荒凉的老姨娘抚养,姜梅娘则打算赐一副嫁妆发嫁外地。

不过,据说赵家二公子抵死不从,闹将着要纳姜梅娘入府为妾。

日后且有的磨。

沈之湄坐在庭前桐树下,兀自神游一阵儿,便低垂眉眼,专注于手中书卷,正为笔者描绘的异域风情入迷,身后骤然刺来一道火气缭绕的质问。

“这下你痛快了吧?!”

沈之湄从书页中抬眼,侧转过头,陈玉珠立在距她几步之外,目光筛经清凉树影,依旧火辣辣的。

她绣眉蹙起,不解陈玉珠又在闹哪般:“嗯?”

“你敢说你没有偷看我笑话?”陈玉珠气急败坏,话音落地,便紧紧瘪上嘴。

沈之湄面上笼上一层淡淡的冷漠。

陈玉珠这是心气不顺,专门寻她撒气。

因着幼时舅舅和表哥的看顾,外祖父母无意的偏疼,陈玉珠自来爱找她茬,她亦非面团脾气,做不来次次逆来顺受,隔三差五回总要敬一二,这倒勾起陈玉珠犟性,时不时便得撩拨一番。

年岁渐长,她心境日益从容透脱,不愿跟陈玉珠于碎务纠缠,待到她发现,每回和陈玉珠一道出门赴宴,陈玉珠回府后都会作兴,她后知后觉是因为两人一处时她比陈玉珠更为人所瞩目,此后,再与宴席上众闺秀闲谈时,论及譬如衣裳首饰,时兴花样,调脂弄粉等她兴致缺缺的话题,她便缄默游离,不复从前面面俱到。

如此一来,陈玉珠消停不少,她也乐得轻松自在,不料倒因这寻了几个真正意趣相投的密友。

陈玉珠以为她退却,全为了笼络未来婆母和夫婿,如同捏住了大把柄般,屡屡藉此刺她。

前两年陈玉珠院里侍候的丫鬟少女怀春,痴心陈咸,陈玉珠得知此事欲将人送给陈咸充作通房,竟还问到她面上,幸好不待她表态,外祖母便将人打发了。

身为待字闺中的贵胄千金,插手兄长房里事俨然失当,陈玉珠不反思自省便罢,私下里竟对外祖母口出诋毁不敬之语。

彼时她没抓到陈玉珠现行,强行跟陈玉珠对质恐伤及外祖母颜面,她断不肯为打老鼠伤着玉瓶,只好另寻藉端教训了陈玉珠一场。

但,到底憋了一口暗气。

念及陈玉珠遭遇,她本欲咽下这口气,然陈玉珠偏跑来沁芜院撒野。

既如此,她便不客气了。

沈之湄挑唇哂笑。

“偷看?”她捻起落在臂弯的一枚叶片,搓转一圈,慢条斯理反问,“用得着吗?”

“沈之湄你!你、你——”陈玉珠气得跺脚,一时头昏脑涨找不出锋利的词砸回去。

阖府都在明目张胆的瞧她笑话,就连最下等的粗使婆子们也凑一起指指点点。

窃窃私语,或怜悯、或惊奇、或幸灾乐祸的视线如漫天雨丝,交织成密密实实的网,朝她兜头罩下,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父母亲和贴身丫鬟们眼里,她好像成了易碎的瓷,言谈小心谨慎,藏带试探,举止束手束脚,偏又要展露关怀,却远不如以往亲近自在。

她浑身别扭得难受。

仅沈之湄态度一如往常。

所以,她出来散步透气时,不知不觉便逛到了沁芜院。

她虽被沈之湄拨动怒火,心头却没来由一松,就好似那张密不透风的网裂开了一线缝隙。

沈之湄望着陈玉珠稍耷落的肩,问:“你来跟我道歉?”

陈玉珠瞪圆眼珠,惊声反问:“我跟你道歉?”

“过了没两年,你当不至淡忘。前年春三月,你说表哥身畔只俩小厮服侍,料想多有粗疏不周之处,要遣你院中丫鬟去侍候表哥,你还要替这丫鬟讨个通房名分,你来央我说情,我不作答,你便说我善妒不容人。而今,你扪心自问,你可大度,你可容人,你可是那贤良人?”

沈之湄话音里流淌着讥嘲:“赵二公子此时正寻死觅活舍不下姜梅娘,你若果然能容人,怎地不出声替姜梅娘讨个名分?”

“远观难解其中味,身临其境始感同。”沈之湄慢声道,“如今你身临其中,必是察觉自己当初佻达失礼,既如此,难道不该赔礼致歉吗?”

陈玉珠咬唇不语,眼神躲躲闪闪,双手无所适从垂在身侧,手指蜷缩成拳,又缓缓放开,往来重复。

沈之湄眸中泛起冷沉浓深的阴霾之色。

她厉声道:“你最该去向外祖母请罪!未嫁姊妹献美与兄长,哪户人家行此规矩?外祖母顾念伯府名声,推了你所请,而你竟怀忿于心,诓言她老人家霸蛮骄妒,甚至隐隐绰绰毁谤她迫害老姨奶奶!”

“先不说是老姨奶奶自愿搬去清风观修道祈福,只提这个‘妒’字,两位老姨奶奶均为外祖母作主纳入门,且她视舅舅们如如己出,用心教养栽培。目下,赵二公子早已与别个女子生米煮成熟饭,诞育孩儿,不提姜梅娘,只说那婴孩,待你嫁入赵府,你可能做到不偏狭迁怒,精心教导?试问,这个‘妒’字究竟应安到何人身上?!”

随话音,沈之湄眸中阴云层层覆叠,至最后一个字如刀劈下,她眼瞳已黑沉似水,沉甸甸缀满眼眶。

陈玉珠好似被什么钉住了,一动不动僵立着。

沈之湄冷乜一眼,眼风凌厉摄人。

“外祖母何曾简薄于你,你却如此诋毁她!你最好将你那些恶言泼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叼吞回去!不然——自来成事难,坏事易。”

缓下语调,她意有所指道:“闻听赵大夫人惯来恪守礼法,明理公允,若你不服,不妨请她来评断评断。”

陈玉珠猛地拔出变幻不定的脸,泛白的嘴唇上下翕动。

沈之湄眉心蹙起浅纹,淡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望你此后好自为之。”

陈玉珠胸口大幅起落,微抬高下颌,强憋回润湿眼睫的泪珠。

须臾,一股炽火涌上陈玉珠眉梢,她蓦地大放怒声:“你以为我很想嫁吗?!那般有眼无珠,滥情烂心的混账,哪里值得我接连倒贴!我现今巴不得他真去死上一死!”

一通急促的宣泄好似耗尽她气力,肩膀突地一颤,坍塌下来,声音亦降至喁喁。

陈玉珠说:“对不起。”

声线宛如一根细弱游丝,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吹断,却悉数落入沈之湄耳蜗。

沈之湄微微一愕。

陈玉珠眼睫频频扇动,却不去掀眸看沈之湄,声量却略扬了几分,嗫嚅道:“祖母、祖母……祖母那里是我不懂事……我也再不、不会胡言乱语……”

她话尾散入清风里。

整座小院阒然无声,气氛渐渐晦涩不明。

沈之湄心绪在这片沉静中伏定,着眼细睃巡了陈玉珠一遭,只见陈玉珠眼圈红肿,眼睑青黑,眼底正噙着两汪水光。才几日光景,她身形消了一圈,脸颊虽被怒火灼红,仍遮不住那一股子憔悴倦恹之态。

赵氏与大舅舅决议续婚,尚在预料之内,陈玉珠不吵不闹听凭安排多少让她意外。

陈玉珠秉性骄蛮,受不得半点屈,城府浅显,稍不顺心便使性子,这回她枉受屈辱,不仅并未兴风作浪搅乱全府安宁,居然还风平浪静吃了这闷亏。

算是长进了吧?

人从事里乖。

心思电转间,沈之湄已忖度出陈玉珠方才为何轻易低了头。

依赖谁,就要听从谁调遣,这是一道隐形牢笼,陈玉珠通过此事窥见绰约笼身,暗暗重估量自己斤两,自然而然便胜从前乖顺、明是非。

陈玉珠挪了挪步子,脸上交错着懒恹与迷惘,话声也染上些许轻飘:“不管过错属哪方,退婚总损坏女子名节,况且……婚约非儿戏,这桩婚事两家骨肉至亲,并非简单的两姓约盟,无论如何都撕撸不开。若执意退亲,必得伤筋动骨……”

她脊背渐渐挺直,眸光幽幽落于虚空。

“我知道赵万良并非良配,可退了这桩婚,我又去哪寻好儿郎?”陈玉珠声音坚定却僵硬,如同习惯性的自我说服,“我只能抓住眼前瞧着最光鲜的那个,赵万良处处稀松,家世、才学、品格胜他百倍千倍的俊才不少,但才高者志高心更高,他们眼浮于顶,可会驻足于我?”

“母亲说的对,为了伸手去捞虚无缥缈的美梦,而丢弃本牢攥掌心的物什,十分不明智……再说,二表哥还是顾及我的,他已是悔了……”

沈之湄暗哂,悔了?后悔早早把姜梅娘露于人前?赵二公子总不会是懊悔将未婚妻抛之脑后,在外寻欢作乐。

一码归一码,略忖了忖,沈之湄婉言提醒。

“某些界限,一旦逾越,必是一而再,再而三,三后便习以为常了。”

陈玉珠双拳轻颤,半晌儿搓开喉舌,涩声道:“世间男子多薄幸,赵万良……不算最糟,况且还有外祖舅舅约束着……我且受不了多少气。”

一句“你瞧我在外家受不受气”顶到舌尖,沈之湄又咽了回去。

她只道:“你姓陈,他们姓赵,天然更近一层,看的是赵家家族利益。譬如,赵二公子为救女儿性命回府救助,但直到姜梅娘堵上门,赵府都未延请太医给那女婴看诊,这期间女婴随时可能丢命,女婴乃赵家血脉,他们尚且漠视至此,你一外姓之人又能得几分佑护?”

那姜梅娘颇具计谋,赵二公子离开的当晚她便趁夜搬至相邻宅院,便是防备两日后横冲冲破门闯宅欲硬拿母女俩的赵府仆从。

倘使赵家人在乎女婴,断不是隔日上门,也不会自始至终不放赵二公子露面。

“赵家极力保全这桩婚事,并非全为了你。他们多半目的有二。一是将你做遮羞布,掩盖落污的声誉;而是赵家三爷从武,借庇外祖父余荫,近些年在军武游刃有余,步步高升,现今他离不得伯府的故旧下属。”

陈玉珠惊愕异常。

沈之湄目光如水,无波无澜,语气也寻常:“疏不间亲,信不信由你。”

陈玉珠空茫着一张脸走了。

沈之湄懒得探究陈玉珠心境如何洪浪滔天,乘着悠悠哉哉的日子迈入初夏。

天儿渐热,歇过晌午,沈之湄和往常一样行至寿喜堂陪伴外祖母。

方一入门,便被告之,继母昨日已入京,明儿便前来伯府拜访。

诸多疑问齐齐涌上,沈之湄顿感心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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