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帅府里的气压很低，其他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父女俩的霉头。

他们怎么想的霍宇并不关心，因为，她正清点自己的家当，准备下午就走。

摆摊的这几年，她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美国《时代》周刊驻中国东北特约记者白修德。这位原名西奥多·怀特的美国犹太裔记者，在采风的时候，被霍宇摊子上的售卖方式所吸引，给她贡献了好几块大洋。

霍宇拜托他给自己搞一张去往美国的陆水连票，在听说眼前的少女刚满十八就被家里的父亲逼着嫁给一个陌生人的时候，这位三十出头还没结婚的大龄记者义愤填膺的痛斥了中国的包办婚姻，并答应，一定会给霍宇搞到去往美国的船票。甚至，他还爱心泛滥，给远在美国的父母打去电话，嘱托他们关照一下即将到往美国、人生地不熟的霍宇。

说真的，在现代的时候，霍宇除了讨厌日本，还讨厌到处充当国际警察的美国，因为她在国外打黑工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战争总有美国插一手，贱的很。

但今天，她却得感激一下白修德这个美国人，没有他这个特约记者的帮助，她还真不一定能去美国。

为了保险起见，霍宇特意嘱咐白修德给她买京奉铁路的票。京奉铁路勉强算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总要比俄国人和日本人控制的铁路靠谱。

下午三点的车票，从奉天坐到北京，接着转北宁铁路前往天津，到达天津后，再乘换津浦铁路列车前往浦口，接着轮渡过江到达南京，乘宁沪铁路到达上海。

最后，通过远洋游轮服务，乘坐“中国号”邮轮前往旧金山。

一个多月后，霍宇就能到美国了。

虽然旅途有点艰辛，但一切都值得。

霍宇点了点匣子里的钱，正正好好十张百元大钞，她特意去东北银行换好的，等到上海，再兑换成美元。

没准备什么包裹，匣子这么显眼的东西她也不打算带了，就带点钱，轻装上阵。

霍宇撕了个红布条，把钱包在里面，卷了卷，赛进了夹袄的内衬里，防止外面人多眼杂的丢了。

刚把红布塞进衣服里，张学良冷不丁的就冲了进来，

“哎，姐——！”

他兴致冲冲的跑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小盒子，咋一看到炕上敞开的钱匣子，里面已经空了。这个比她小两岁，半大的人，脸上的喜气顿散，罕见的沉默了。

半晌，张学良开口，

“姐，你是要走吗？”少年语气低沉，漆黑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霍宇，固执且难过。

不知怎么回事，在老张面前理直气壮的霍宇，此刻面对张学良的询问，到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后。

少年仍旧固执的看着她。

终于，霍宇叹了口气，不敢直视前方，破罐子破摔的回答，

“对，一会儿就走。”

“还回来吗？”

“不。”顶着少年的目光，霍宇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霍宇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面对中国既定又迷茫的未来，她迫不及待的想逃，逃婚也只是给她的怯懦添上的一层遮羞布。她对不起祖国，没打算在国家危难来临之时坚守；她对不起原身，即将抛弃原身牵挂的弟弟远赴美国；她也对不起张学良，剥夺了从小照顾他、与他相依为命的长姐。

她，就是一个自私、怯懦的偷盗者。

一室沉静。

突然，张学良上前，把怀里的小盒子往霍宇那递了递，

“姐，咱妈走之前交给我的盒子，里面有她攒的八万大洋，你带着。”

说完，不等霍宇回应，他又拿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锁，嘴里还自顾自的说着，

“到了外面能给我写信吗？……算了，还是别写了，到时候被咱爸查到就不好了。”

钥匙进锁，开扣，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响起，霍宇看到张学良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打银票。

整整八万大洋。

他妈留的。

霍宇压了压内心的酸涩，看着眼前固执的举着银票的少年，沉声开口，

“六子，姐不要，你收回去吧。姐有钱。”霍宇摸了摸张学良的头，扯了扯衣服给他看自己藏好的红布。

“不，你拿着！”说罢，张学良猛的把银票塞进霍宇怀里，转身跑了。

决绝的背影里带着几分落寞。

他刚从他爸书房里出来，老张已经答应给他姐50万的嫁妆了，他迫不及待的想告诉他姐。走到中途，又跑回自己屋里，拿上他妈留给他的钱匣子，想着都给他姐，添嫁妆。

可是，刚进他姐屋就发现气氛不对，压着心底的恐慌，询问才知道，他姐要走了。

走了好，走了他姐就不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了。

走了他姐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是……他好像…真的要没姐姐了……

霍宇看着少年决绝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怀里的银票好像千斤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刚来到这个世界，她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想冷漠的度过这短暂的停留。

可事实上，到最后，她发现，她仍旧会被少年赤诚的感情所灼烧，带着愧疚离开这个即将饱经摧残的沃土。

……

民国时期，东北的铁路得到较早的开发，所以，奉天的火车站，看起来比较繁荣。

霍宇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像往常一样，就出门了。

到火车站时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正好排队等着进站。

前面有个母亲抱着小孩费了点时间，索性检票的工作人员效率很高，很快就到霍宇了。

拿出白修德给自己准备的连票，交给检票员，霍宇就静等着检票通过、进站坐车了。

一秒、两秒、三秒

检票员并没有马上放行让霍宇过去。

霍宇抬头，眉毛微皱，疑惑地示意工作人员怎么回事？

身穿藏蓝色工作服的检票员，仔细看了看票，又抬头看霍宇，过了一会儿，为难的开口，

“抱歉女士，您这个票作废了，用不了。”

看着对方躲闪的眼神，霍宇意识到不对劲，接过票，立马转身离开。

挤开排队的人群，刚走几步，就看到，前方，喜顺带人守在那。

“首芳，咱回家。”

坐在车里，喜顺跟驾驶座上的士兵吩咐完开回帅府，接着就转过头来劝霍宇，

“首芳，听叔一句劝，在家好好待着，外面这么乱，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危险。回去可别跟你爹吵架，他都担心死了。”

霍宇看着汽车窗外不断略过的景象，沉默不语。

只有垂在两侧紧握的、微抖的拳头，体现出她内心的愤怒。

她恨自己的无能。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被察觉到。

她恨这个怪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