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飞升惨重开(修)

天元宫,韶令峰上。

震天裂地的轰隆电闪雷鸣之声逐渐减弱,翻涌不断的劫云也如被晨曦吞噬的夜幕慢慢淡去。

金光冲破未散劫云的束缚,缥缈仙音回荡于天地,而那扇象征了无数修士最终目标的天门,微微开启,正待而入。

衣裳狼狈的谢君辞捂着被劫雷波及的伤口,目光怔怔地看着金光下一袭棠红罗衣灼灼其华的少女。

他的师妹,他的道侣,宁安。

他在两日之前收到宁安要他回宗护法的传讯,然而自百年前出走宗门、云游不归起,他和她就再无联系。

如今再见面,她就要得偿所愿了。

一贯疏冷的面庞上忽然浮现难以捉摸的笑意。

去吧,宁安,去那苍穹之上,成那长生仙人。

虚浮光影下他好像真的看到随着自己心中所想,世间所有繁花层层叠叠盛开,拥簇着目光中心的红影,将要飘飘然登上仙阶。

在那无数姹紫嫣红中,娇艳欲滴的杏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尚有料峭寒意的仲春之风呼啸吹起,点点粉白上下飞舞,夹杂在凌厉刺人的寒风中,拂过他的身躯时却又轻柔如飞雪。

只是洁白中,殷红突兀晕开,疼痛也在一刹间席卷全身。

谢君辞低头,原来这抹雪色是一柄冷芒长剑。

而那杏花,是“十二花神剑意”之一,“仲春”。

宁安领悟的第一道剑意。

看着熟悉的灵剑,时间好像在他的身上停滞。或许是很久之后,也可能是一息之间,不可置信溢出琉璃般纯澈的双眼。

他失神看向身前人,剧痛中渐有涣散的视线里只有她面无表情的冷然。

他想开口,想问她为何。

——年少相伴,师尊座下只有他们两名弟子。他身为师兄,从得知自己有一师妹起就自觉担上照顾之责。

无论是她尚未辟谷时的食膳,还是第一次上剑术课的木剑,亦或是云游四方领悟剑意、数不胜数秘境历练的道途,都有他的身影。

他们一同长大,是最熟悉对方的人。无尽岁月中他们自然而然相恋、相爱,成为最亲密的道侣。

即便她突然在师尊飞升后不久就提出解契,即便她说大道无情,情感只是累赘……

可他仍忍不住借口云游拖延解契。只盼望着就算她飞升上界,来日他大道圆满也到上界时,还能有寻到她的一线机会。

但为什么?

她难道就这么容忍不了自己的存在吗?

双唇微动,前仆后继涌溢的血污染素白衣襟,更呛得他无法言语,只能发出不成词意的嗬嗬声。

而很久以前就道途陌路的宁安似明白他想说什么,轻叹一声,如同修时心灵相通般为他解惑道:

“大道无情,斩却宿缘。师兄,你才是我选择的证道劫数。”

如被薄雾覆盖的恍惚灵台在这一声中顿时清明。

原来如此,这场局,她从第一次提出断情绝爱起就设下了。

过往无数疑惑都有了解释。

谢君辞抬眸,朦胧华晕中金光映照在宁安似冰川深渊摄人的冷漠黑眸中,逃不出一丝光亮。

修仙者如过江之鲫,惊艳绝伦者亦层出不穷,可提起天元宫的天之骄子,世人首先想到的永远都是韶令峰一甲子元婴、四百年大乘的“花君”宁安,无出其右的卓然风采勾勒出难以望其项背的骄矜意气。

无人不确信她会追随师长步伐大道圆满,飞升成仙。

宁安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手中长剑往前又送了一程,凌锐剑意四溢猖獗,谢君辞的面色衰败得更快了,可宁安看到他仍然努力睁大眼,好像要通过灰蒙眼眸看清什么。

缥缈天籁在身后响起,宁安已能感觉到鸿蒙仙气萦绕身旁。沉寂了百余年的恣肆雀跃不已,耀眼红莲再度绽放。

宁安抽回长剑,炽热的血液顺着森寒剑刃滴落时,剑气炸开,而她已转身踏上仙阶,未再给痛苦呻吟之人半分神情。

她就要成功了。

可她还是停住脚步。

被血染红的杏花飘落在宁安掌中,她垂眸,看到自己的心口刺出剑尖。

纵是杀人利器,仍缭绕和煦春风,这是一柄极温柔极美的剑。

宁安与其交手演练数百年,并不陌生。

本该死去的剑主人似重复先前她之所为,露出的半寸剑尖噗嗤一声显出大半剑身,突兀冲力之下宁安呕出大片鲜血。

而后,她像是与谢君辞身份对调。

登仙者受制于原地,只能徒劳看着被视为脚下石之人轻巧越过自己,一步一步,靠近天门。

——不!不该如此!

宁安神魂剧烈震荡,迅速流逝的灵力一次又一次冲击禁锢。

就在那抹白色身影渐要被金光吞噬时,她猛然提起长剑,飞身掠去,一条白影径直劈下。

天门、仙阶、金光、天籁,以及那面向自己的焦急面庞,都被她不留余地一剑破散。

顷刻间,可怖白光吞没整个世界。

宁安陡然睁开眼,刺眼雷光散去,血脉呼啸鼓噪。

她鼻息轻促,尚未理清纷杂紊乱的思绪,也来不及思索为何自己杀夫证道后被雷劫所劈却未死。

此刻满副心神皆落在手下少年身上。

而她的本命剑“万华”,灵光暗淡,但因沾惹艳丽心血,显出几分诡谲。

嘴角溢出鲜血的少年凄凄抬眸,殿内华烛灯光映照,这双熟悉的微挑凤眼不见意气凌云,反倒无端生发惹人怜惜的脆弱破碎。

宁安霎时失神。

紧握万华剑的手却下意识往前递送,要置人于死地。

“宁真人!”

少年脸色煞白。

宁安被哀惨呼声唤回神,立时要止住剑势,却见少年心口迸出一道轻柔但势不可挡的剑意——是她的“仲春”。

剑意抵住长剑,一寸寸迫其退出少年身体,转而毫不留恋回到少年体内,倒像少年才是它的主人。

“你……”

面对这张与谢君辞别无二般的面容,宁安起先心有疑忌,但凝神一看她深知此人并非是他。

疼痛也在这时如潮水涌上识海,诸多梦幻般的记忆忽远忽近。

宁安抿唇不语,片刻迷茫后恍然,她死而又生,来到了类似佛修所言的“三千大小世界”。

这个世界与前世几乎同出一辙,唯一的差错便是渡劫飞升之人变成了谢君辞,而“她”虽侥幸在谢君辞杀妻证道的剑下捡回一条性命,却修为大跌、心魔丛生,浑浑噩噩近百年,连引以为傲的“十二花神剑意”都在不知不觉中散了个一干二净。

至于殿内这与谢君辞容貌相似的少年柳归,则是“她”掳来压制心魔的替身倒霉鬼。

宁安毫不客气上下打量,目光称得上冒犯,但她神情自若,似丝毫不觉有何问题。

须臾,目光凝于一处。

柳归松散敞开的宽阔衣襟下,心口上赫然现出血洞,暗红血.肉在苍白肌肤下微微翕动,其间重重叠叠的狰狞疤痕清晰可见,并非一日之所为。

宁安不由蹙眉。

胡乱草草止住流血的柳归一直小心以余光注视宁安,见此慌忙拢住衣襟,苍白似冷瓷的手牢牢遮住心口处的污血,因动作急促未分轻重按上去时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但能听出声音尚未从喉间溢出便被他按回,因此只闻风摇叶落般轻且短促的一声。

宁安纳闷,这个世界的自己有这么凶神恶煞吗?

她正欲探手查看,忽闻推门之声,紧随其后的是过往没少听到的厉喝:

“住手!”

玄旭掌教似天降神兵挡在宁安与柳归中间,手掐法诀,护着身后娇弱弟子如临大敌瞪着宁安。

宁安默默收回自己的手,好不容易想处理一下惹下的事。

她站在那,面对自家掌教师伯的防备神情连眉眼都未动一下,更不要说会觉得有何委屈。

只是不动声色撩开眼帘,闲闲又凉凉地看了他两眼。

分明态度里的大不敬流于眉间。

玄旭身为位高权重的一大宗门之掌教,看到小辈如此无礼,不见生气反而欣喜若狂之情溢于言表。

“清醒了?是心魔消失了?”

宁安随即神识内视,颇为混沌的识海中一团黑雾上下涌动,危险气息自然散发,等待下一次猛兽出笼的契机。

喔,好强一心魔。

宁安为自己拥有如此骇人心魔惊叹,暗忖原地改修魔道也不是没可能。

她心中已经想到了堕魔后要如何维持清醒神识,面上却不显,满不在乎道:“没有,无碍,压得住。”

玄旭的喜悦顿时凝滞于面上,再听宁安言辞间满满的若无其事,他显然不相信,欲言又止,满脸怀疑。

可宁安不管他有何反应,漫不经心指了指被挡在他身后之人,屈尊道:“他好像要死了。”

闻言玄旭却是狠狠瞪了宁安一眼,手下纯净灵力传入柳归经脉,嘴上没好气道:“有你那道护身符,死不了。”

护身符?“仲春”?

“仲春”是“她”给的?

宁安纵览所接受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反而头痛越甚。

她靠着梨木椅凳坐下,自行斟了杯热茶,慢慢缓解。

在代表了生生不息的“仲春”剑意与玄旭的帮助下,柳归这可怕的伤势恢复泰半,冷灰般惨白的面容也渐渐浮现血色。

玄旭如蒙大赦松开手,又照例拿出大堆的灵丹妙药。宁安透过氤氲茶雾觑了一眼,皆是放在外头要令散修抢破头的上品丹药。

怪道对她没有好脸色。

宁安不以为意低眸浅抿。

再抬眼,刚破财安抚小弟子的师伯臭着脸杵在她面前,盯着她手中的茶盏没动。

寻常宁安定然不会理会,此时此刻倒愿意示好慰藉师伯收拾烂摊子的委曲忍耐。

茶盏放下,提起茶壶,施施然斟了两杯茶,连刚在她手下被捅穿心口的柳归也让入座。

宁安淡淡看着小心翼翼捧起茶盏的柳归,心下一哂,皮囊再相似,可只要是见过谢君辞的人,都能分辨二人。

她不由好奇,之前的自己为何会将他当作替身,只是因为外貌?而且替身也可以压制心魔?

不巧宁安自入道修行起就剑心通明,从未遇过心魔劫,对如何化解心魔这道课业也是一知半解,但确实修仙界广为流传的法子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将引起心魔劫的人与事解决了就行。

宁安暗忖,还是得找罪魁祸首从根源处理。

可她现在堪堪保住元婴修为,距离大乘期渡飞升劫不知要跨过多少尸山血海、岁月蹉跎。

但是无事,宁安从不惧这些。

这般想着,她看着柳归的眼神变了些许。

她得先将“仲春”收回来。

小作者开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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