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思过崖上。方觉夏拎着食盒,循着问来的方向拾级而上。
给他指路的人说崖前有株桃花为记。他抬眼望去,果然在夜色尽头瞥见一抹灼灼的粉,在料峭山风中摇曳。只是崖顶空寂,不见人影。方觉夏紧了紧单薄的衣衫,踩着嶙峋山石,小心翼翼地朝那株桃树挪去。
崖畔风更急,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一路走到崖边尽头,除了呼啸的风声与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再无他物。
夜色浓稠,今夜无星,唯有一轮孤月悬于中天,清冷的光辉洒落,更添几分寂寥。
又是一阵猛烈的罡风袭来,方觉夏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竟直直朝那万丈深渊扑去!
心脏骤停的瞬间,一股清冽的气息裹挟着暖意将他包裹。他的鼻尖撞上柔软的衣料,带着一种冷冽又干净的淡香。
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那双熟悉的沉静墨瞳,那冷面青年微微蹙眉,看着他:“你为何在此?”
“我……”方觉夏站稳,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给你送些吃的。”他举起手中食盒,指尖微颤。
“……不必。”青年的声音毫无波澜,“我已辟谷。”
方觉夏一怔,手里拎着的食盒顿时如同烫手山芋。他尴尬地找补:“呃……师尊他……为何罚你?”话一出口便后悔,这无异于揭人伤疤。
“你还有脸问?!”一道饱含怨怒的声音骤然刺破寒风,从阴影处传来。一人大步走出,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谁不知师尊偏宠你!你倒好,不安分守己,偏要往那绝地里钻!害得大师兄为你担下这无妄之灾!”字字句句,直指方觉夏是那惹祸的根源。
“叶溪。”冷面青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叶溪愤愤地住了口,但那双灵动的眸子依旧狠狠剜着方觉夏,满是敌意。
方觉夏悄然打量着叶溪。比起冷面青年的漠然和之前那位“师兄”虚伪的温润,眼前这少年毫不掩饰的愤怒,反倒让他觉得真实几分。
“思过之地,不容探视。”青年下了逐客令,“速离。”
叶溪不甘地瞪了方觉夏一眼,终是转身没入夜色。于是崖顶只剩两人。
“你不走?”青年的目光落回方觉夏身上。
“大师兄,”方觉夏定了定神,面不改色地编织谎言,“那日受那双头魔狼惊吓,许多前尘往事竟模糊不清了。今日冒昧前来,是想请大师兄施以援手,看能否帮我寻回些许记忆。”
“为何不去寻师尊?”
“醒来……便记不清师尊面容了。”方觉夏垂下眼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只隐约……记得是你带我回来。”
“……他人也不记得了?”青年轻蹙了蹙眉。
“大多……只剩模糊影子。”方觉夏含糊其辞。
“许是神魂受扰。”青年并未深究,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指微屈,冰凉的指节轻轻抵上方觉夏的额心。
一股清寒之气瞬间涌入,一时间无数纷乱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冲击着方觉夏的意识——陌生的场景、模糊的人脸、断续的言语……信息洪流远超他的承受。
“呃……”方觉夏闷哼一声,脸色发白。
青年立即撤手:“过犹不及。神魂之损,需徐徐图之。静养些时日,或能自复。”
“多谢……大师兄。”方觉夏喘息着,强压下翻腾的眩晕。虽只窥得冰山一角,但至少将今日所见之人的身份对上了号——面前的这个冷面青年名叫娄韫玉,是碧云仙尊座下第一人,更是同辈修士中惊才绝艳的存在……这光环,重得让他心头微沉。
“可有不适?”娄韫玉问。
“尚可。”方觉夏摇头,再次低声道谢。
恰在此时,几点冰凉刺入肌肤。方觉夏抬头望去,不知何时,细密的雨丝已悄然融入寒夜。一滴雨水恰好落入他的瞳孔,带来微涩的凉意。
“落雨了,速归吧。”娄韫玉指尖流光微闪,一道浅金色的结界瞬间笼罩方觉夏周身。结界之上,梅花暗纹流转,光华内蕴,隔绝了凄风冷雨。
方觉夏心中惊异,面上却不敢显露。留至此刻,他已经没什么理由待在此处,只得辞别娄韫玉,沿着湿滑的山路向下。
雨势渐急,敲打着山林噼啪作响。幸有结界护持,方觉夏周身滴水未沾,唯有些许寒意透过结界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终于是循着记忆回到自己清寂的小院。他松了口气,正要推门,脚步却猛地顿在原地。
小院中,他的房门前,一道颀长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那身姿,那轮廓……方觉夏脑中那根名为“沐修明”的弦,骤然绷紧至极限!
陌生又熟悉的人影缓缓转身。
月光勾勒出那张曾让他魂牵梦萦、如今却只余彻骨寒意的脸。比起凡尘时的温润如玉,此刻的沐修明,眉眼间只剩下九天寒冰般的疏离与漠然,看向他的目光,比这夜雨更冷。
“去了何处?”
“……我……”方觉夏喉咙发紧,身体里残存的某种本能几乎要替他作答。他死死咬住舌尖,将那脱口而出的冲动扼住。
方觉夏的沉默并未引起沐修明丝毫波澜。他的视线,如冰锥般钉在方觉夏周身那层流转着梅花纹路的浅金结界上。
“你去找娄韫玉了。”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是,师尊。”方觉夏强忍着胃里的翻搅,指尖用力抠紧了食盒的提梁。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响起!
方觉夏甚至来不及反应,周身那层坚固温暖的结界,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崩解,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瞬间被瓢泼大雨吞噬殆尽。
冰冷的雨水毫无阻隔地当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浸透四肢百骸。雨水顺着额发与脸颊汹涌滑落,模糊了视线。方觉夏像一只被骤然抛入冰水中的雏鸟,狼狈不堪。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让方觉夏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茫然与无辜,脆弱得刺眼。
沐修明冷峻的眉峰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他缓步上前。
无形的屏障再次张开,漫天风雨在靠近方觉夏身周一尺时便悄然滑开,仿佛畏惧着某种无形的威严。
方觉夏眨了眨眼,抹去睫毛上的雨水,心底一片冰冷。这反复无常,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另一种更深的控制?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恨意与警惕。此刻,他尚未拥有与仙人对峙的资本。凡躯对仙尊,无异于蚍蜉撼树。但沐修明欠下的那穿心一剑,那被践踏的十年真心,他刻骨铭心。
“初春寒重,莫要着凉。”沐修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虚伪关切。
方觉夏低着头,湿漉漉的额发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温顺到极点的单字:
“是。”
他沉默地站着,如同最恭顺的弟子,直到那袭不染尘埃的衣袂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院中便只剩他一人,立在冰冷的雨里,身冷,心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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