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最近的生活喜忧参半。

扔在床头的手机叮当当响个不停，她却头也不回，一只手撑着窗台一只手夹着烟，看着窗外纷乱缭绕的夜景出神。

已经夜半三更，飙车党们激情不减，漂移时车轮磨擦地面发出的吱吱声几乎能穿透公寓，间或响起几声咒骂，带着耳塞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即使这样，微弱的铃声依旧十分有存在感，像羽毛挠在她心尖上，瘙痒难耐，十分难受。

烟烧到尾，指间的猩红一点点散去，灰屑缓缓落进短而透玻璃盒中。

她顺着烟落下的痕迹看去，想起来这个玻璃盒的来处。

那时候她和赵彦刚搬到La，前几天忙着杂七杂八的事情，等到差不多安定下来才去沃尔玛大采购了一番，第一次动了灶台。

晚上赵彦做了几道大菜，算是自己给自己温了窝。酒足饭饱，陈林把买来的米布丁摆上当作是饭后甜点。

赵彦是不爱吃甜食的，但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心情好，竟一口气吃了两盒。还把用完的玻璃盒刷出来洗干净，两个盛调料，一个当了烟灰缸。

陈林调侃他勤俭持家会过日子，赵彦笑着回她，遇到他这么好的男人就好好珍惜吧，后面有的是女生排队。

当时只觉得是个笑话，现在想来，他未必不是话里有话。只是警钟敲给了傻子听，陈林心里坚如磐石的爱情终究在这个**都市里化成了泡沫。

刚发现赵彦出轨的那两个月是最痛苦的。刚经历h1b一抽未中，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早已做了许多次心理准备，也默默告诫劝慰过自己无数次，一抽中签可能性很低，就算没中也是正常的。

但知道真的没中时，她心里的失落又翻江倒海。

赵彦也没中。两人都是stem专业，但他比陈林大一岁，这已经是第二次，只剩下明年那一次机会。

抽不中怎么办？灰溜溜回家？实在是不甘心。

这简直是悬在头上达摩克利斯之剑。

两个倒霉蛋窝在家里抱团取暖，互相安慰，就算h1b抽不到还可以cpt，总会有办法的。陈林心里的郁闷才刚如冰雪初融。

没想到刚过半月便收到了赵彦和陌生女人抱在一起的照片，让她的郁闷雪上加霜。

想到这，她自嘲地笑了笑。谁让她没身份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美国呆了几年，也听过许多荒诞的故事。

什么两口子离婚，老婆婚绿后再把全家接出去之类的。这样比起来，她这也算不了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她陈林拿得起放得下，只是赵彦不知道抽什么风，三天两头跟她打电话忏悔，说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叹了口气，她关上窗，拍散身上的烟味，转身坐到床上。手机安静下来，她才点亮屏幕，上面果然是赵彦的未接来电。

刚放下，铃声又响起。她凝眉想了片刻，到底是有几年感情在，半夜生怕他出什么意外，还是接通了。

电话那头断断续续传来含糊的嘟囔声，应该是喝醉了，周围还有劝解的声音。

她只是静静听了两秒，又挂掉，关机，叹了口气，睡意一扫而空。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来想去，决定下个月去马代散散心。

这便是喜事。前段时间手头的项目攻坚完成，mentor给了她十天假，加上攒着没休的，足足接近半个月。

她本想回家探亲，一个电话通过去，爸妈在那头喋喋不休。

谁家的孩子在美国找到了多么好的工作，领多么高的工资，年纪轻轻拿到绿卡。

又要唠叨，这次没中以后该怎么办？下次能中吗？你男朋友那里有没有进展？身边有没有合适的、有身份的男生追求？要不要去找你姑奶奶帮帮忙？

姑奶奶是陈林她爹陈伟的姑姑，十年前跟着老公举家移民到美国，跟国内亲戚几乎断了联系。

只是这几年陈林到美国上学，陈伟又开始上赶着跟姑奶奶套近乎。

陈林大一的时候硬着头皮去过一次姑奶奶家，当然，是陈伟急迫要求她去的。

主人家脸上堆着美式假笑，几个小孩站在大人后面好奇地看着她。

华裔的中文很差，磕磕巴巴，说着说着就换成了中文。家里孩子又多，叽里呱啦一堆说，中英混杂，听着比单纯的英语还要难懂。

陈林又是刚来美国，口语不算好，说起英语结结巴巴，加上被审视的目光盯的紧张，说两句话便出了一脑门子汗。

真真难熬。

一顿饭吃完，她匆匆告别。陈伟恨铁不成钢，怨她不懂得跟过来人套近乎，说这是她在美国的人脉。

陈林想，一个巴掌拍不响，人家没有和她继续联络的意思，她何必这样热脸贴着冷屁股。

她要面子，特要面子，跟赵彦分手恨得想咬死他，却还要装作风轻云淡。

所以这顿饭后，她和这位姑奶奶全无交集，只是爸爸常提起。

想来回家也免不了被唠叨，还不如去旅游躲个清净。

说干就干。陈林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做攻略。

要说陈林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果断，执行力强。点子刚出现在脑子里，她就开始计划实施。

衣服买了，假请了，等到项目彻底结束，机票酒店订好，行李箱一拖，她潇洒出发。

先在新加坡转机，到马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送她上岛的快艇是明早的，陈林先就地逛了逛，再吃顿晚饭。

空气潮湿、闷热，身上汗涔涔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她早已习惯加州的干燥，此时感觉有些喘不动气，皱着眉找了家装修不错的餐厅进去吹冷气。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但院子里还是坐满了人。庭院靠海，穿过右边的栈桥就能走到沙滩，海浪拍打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哗啦啦的，微咸的海风卷着冷气出来，带来一身清凉。

陈林边向里走边环顾四周，墙角的服务员把她拦下，抱歉地告诉她人员已满，无法接待。

她点点头，转身刚想后，身后却传来了字正腔圆的呼唤——

“陈林？！”

脚步倏然顿住，陈林十分惊讶地转头，目光越过层层人群，寻到了一个二十分熟悉的英俊身影。

她先是不可思议地皱眉，接着语气雀跃，脸上焕发出笑容，朝他喊：“方文远！你怎么也在这儿？”

男人三步并两步走来，目光先是在她身边扫了两眼，随后挑了下眉说：“怎么着，这儿只能你来，我不能来？”

又是这个夹枪带棒死样子，陈林瞪他一眼。

她和方文远的革命友情十分深厚。

两人爸爸是同事，那个时代福利好，单位给分房，两家在同个单元，一个三楼东户一个四楼西户。两人还穿着开档裤就成了邻居，按理说关系应该好到不行。

可偏偏方文远就是和她不对付，两人一见面就掐架，小时候还能打个平手，等上了初中，方文远窜高了半头，陈林就只有被他压制的份了。

不幸的是他俩同岁，从幼儿园到初中一路同班，虽然相看两相厌，可就是都甩不掉对方这个狗皮膏药。

好在两人不用再当邻居。

方爸爸前几年从单位出来单干，乘上了地产行业的东风，可谓势如破竹，银行流水潺潺不息，没过多久便带着老婆孩子住进了大别墅。

陈林家虽没走上大运，但毕竟行业发展好，日子也过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问题就出来比上不足这里。

当年出来单干的可不止方爸爸这一个，其他人虽然没他这么大成就，但也是让家庭资产创了新高。而陈爸是个保守派，放不下铁饭碗，只能看着别人发财干着急。

等陈林初三，陈爸卡在副处多年，眼看着要到顶了，托关系调任到市交发集团。

这个关系就是方爸。

从那之后，陈爸见方文远像见了亲儿子，亲热的不行，不许陈林打他骂他，逢年过节还要带着她去方家走动一番，大人们谈笑风生，两个小孩坐在沙发上瞪眼。

陈林正襟危坐，方文远把头剃成了短寸，看上去像个刺头，此时大咧咧倚着沙发挑眉看她，目光张扬挑衅。

陈林浑身刺挠，恨不得遁地离开。

她干脆别开头避开他的视线，侧耳听长辈谈话。

他们正谈孩子升学问题，听着意思是想让方文远去美国读高中，方妈跟着一起。

烦人精要走了，陈林心里一乐，还没等喜悦蔓延到嘴角，就停方文远咋呼：“我才不去！妈，我劝你你也别再想这事了，说不定我爸就想让咱俩腾出地儿找小老婆，到时候你哭都没处去。”

他这话一出，方爸方妈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方文远一点不怕，瞄了眼陈林，又说：“不过我愿意去美国读本科。到时候妈你就不用跟着我了，好好看着我爸吧，男人有钱就变坏，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这可都是为了咱家好。”

方妈气焰略微平息。儿子年纪轻轻到异国他乡，生活发生颠覆性转变，她也担心方文远能不能适应接受。

再说了，他刚才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

方爸一看老婆这样，知道她是又心软了，只能摆摆手说：“以后再说。”

又瞪方文远一眼，用手指着他说：“你也别跟我嬉皮笑脸的，整天说话不过脑子。你要是有林林一半省心就好了。”

方文远哼了声，眼尾扫过此时静若处子的陈林，心里对他爹的话十分不屑。

她省心？算了吧！

多少陈年旧事在这一刻浮现于脑海。那些针锋相对的瞬间，在无数个夜晚被思念镀上了朦胧的光。

方文远细细观察着眼前的女生，皮肤一如既往的白皙细腻，宽大的墨镜占了半张脸颊，看着他的时候微扬脸颊，窄挺的鼻尖翘起。

她将墨镜褪下，漆黑含笑的眼睛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灯光在她脸上流转，照过的每一处都是那么好看。

陈林哼了声：“能，当然能，谁能管得了少爷你？”

这话一出，刚才隔在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如泡沫般消散。

方文远心里暗暗激动，刚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脚步声，接着肩膀被谁拍了下。

陈林顺着看去，那男生也在看她，眼神意味深长。

方文远先向她介绍：“这是我同学，auden，我们一起来的，后面那一桌都是。”

陈林向后看了眼，那一桌坐着五六个人，有男有女，此刻都正盯着他们的动静。

他又指了指陈林，对旁边的人说：“我发小，陈林，之前在ucb。”

Auden熟练露出八颗牙的微笑，跟她打了声招呼。陈林来美已有五年多，却依然保持着中华民族笑不露齿的传统，扬了扬嘴角，朝他点点头。

方文远问她：“你吃了吗？”

陈林摇头。

Auden不知内情，直率地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故人重逢的喜悦褪去，陈林这才觉得尴尬。本想着孤身一人玩个痛痛快快、自由自在，现在看着他们一桌人，又觉得形单影只有些可怜。

这话听在方文远耳朵里，却有着另一番意思。陈林点头，auden看了眼方文远，发出邀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陈林又摇头，礼貌一笑，把墨镜重新戴上，说：“你们玩吧，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

说完挥挥手，转身朝外面走去。

方文远没挽留，只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看着她离去。

Auden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道：“回神了，这么恋恋不舍的怎么不喊人家一起来？”

方文远收敛目光，没说话，转身回到座位上。

最右边的华裔男生好奇询问：“这美女是谁？远远看着都漂亮，怎么不叫过来一起玩？”

他眼睫微垂，手指捻着杯上的薄荷，漫不经心道：“她跟你们玩不到一起来。”

有人调侃：“看来是私藏款。”

周围人笑成一团，方文远听得心烦，脑子里全是陈林的脸。

一个人？

他想起前几天听到的传闻。

思来想去，从桌面上拿起手机，给好友发了条消息：

你确定上次看见的那男的是赵彦？

对面回复的很快：确定，千真万确。怎么了？你想趁虚而入？

方文远正放空，手心又传来震动，低头一看，又是一条消息：赵彦大势已去，现在正是你大展身手的好时候。女人在这个时候是最脆弱的，只要你好好陪陪她，哄哄她，十有**能拿下。加油兄弟，我相信你！

他轻笑一声，刚想退出微信，手指悬在半空顿住，望着屏幕上的几行小字，静默片刻，点开了通讯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