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十六年,冬月二十一,冬至。
白雪皑皑,如絮飞舞。
阵夹着霜雪的冷风透窗而入,女子披着明绿绒毛披风,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被吹起一角,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绿朦朦的雾气之中,微一侧头,步摇上玉色小珠坠子轻轻摇动,在烛火下闪烁着微光。
沈灼华坐在窗前,抬眸望着外面。把手探出窗外,接住一片漂在空中的雪花,手心微凉。
外头风雪肆意,内里寂静非常。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人端着楠木托盘,走到沈灼华面前,见窗户大开,嗔怪道:“姑娘如今越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说罢将药递给沈灼华,去把窗户关好,又唤人往熏笼里加了炭。
沈灼华拂袖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药,才慢条斯理地喝完。
隔了许久,桃夭心事重重地开口:“姑娘,这药一直喝下去当真没问题吗?”
沈灼华偏过头看着她笑了笑,说:“哪有万全的法子。”
“去主殿抄写佛经吧。”
寒风萧瑟,在夜色中,整座皇宫都好似蒙了一层灰。
暗淡,阴沉,不复往日的富丽堂皇。
慈宁宫内,不见喜迎佳节的各色装饰,气氛却一片肃穆,隐约有风雨欲来之势。
本是宫中最奢华的一间宫殿,此时却有一半的烛火与地灯都灭着,多数宫女内侍都被遣散至偏殿,殿内为数不多的几名宫装美人皆深色凝重,太医更是脸色惨白,像是吓得不轻。
阖宫上下都充斥着不可言说的哀愁。
宫人们疾行的脚步声格外响,每一步发出的声响都与沈灼华紊乱的心跳重合,她铺纸握笔为太后抄写佛经祈福,始终静不下心来,以至于只能麻木地重复抄写一段经文。
终于,一个梳着高髻,穿着宫装的女人推门而入,“姑娘!太后娘娘不成了!”
是丹翠,慈宁宫的掌事宫女。
太久没说话,再开口时沈灼华的嗓音带了几分嘶哑,“太后娘娘给我的那个木盒子呢?拿过来。”
她话音甫落,立在身侧的桃夭随即上前,给她送上紫檀木盒。
在看见里面有一片写满了字的绸片时,心凉了半截,慌忙展开,不出所料,这是一份遗诏。
字数不多,言简意赅:
“吾今疾笃难起,将辞人世,唯心系一事。沈氏女灼华贤淑温良,吾甚怜爱,英王德才兼备堪为良配,特赐婚于二人。吾今遗诏,望诸臣遵行,不得有违。”
丹翠的神情在看见沈灼华的反应时停凝一瞬:“姑娘,太后娘娘宣您觐见。”
此时最不能自乱阵脚。
沈灼华忍住手抖,将绸片藏入宽大的衣袖中,然后站起身。
“东西准备好了吗?”说话间,沈灼华已经将衣服上的褶子抚平,脸上是惯常的平静。
丹翠点头,“都已妥当。”
沈灼华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她:“事成,我做你的东风,助你扶摇直上。”
丹翠又郑重朝沈灼华作揖,算是回应。
厚厚的垂帘被人从内屋掀起,丹翠屏退其余人,随沈灼华一同走了进去。
床踏上,太后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清醒过来。
她面容苍老,透着一股濒死之人才有的苍白,一双眼睛如同死水,在看见沈灼华时才起了波澜。
看着塌边的沈灼华,太后干涸的嘴唇微张。
“灼丫头我……命不久矣,你当高兴才是。”她艰难开口,“遗诏我心已决,你不必来求我了,这于你而言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
沈灼华的眼底越来越红,垂眸看着这个面如枯槁的太后,冷声道:“你的遗诏不作数。”
太后已经没有力气摇头,唇动了动,继续道:“这遗诏在我死后还会送至皇帝手中……你莫要小孩子心性……”
话尾,声音几乎不可闻,却依旧强撑着与沈灼华对视。
沈灼华笑了笑,眼中还有讥讽挑衅之意,“您让我插手慈宁宫事务时,就该想到,我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现如今,慈宁宫中半数尽是我的人。”沈灼华顿了顿,“您猜,另一份遗诏有没有送出去呢?”
“你……”太后当即面上变色,忽地吐出一大口污血,“你怎么敢!你这是……大逆不道!”
听到此话,沈灼华缓缓合上眼,唇边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
“大逆不道?今日我便做一回大逆不道之人。”
沈灼华一抬手,丹翠便从袖口里拿出另一份遗诏,上面的字迹分明就是一人所出。
“这份遗诏,我亲自拟的。”沈灼华在太后跟前展开绸片。
太后撑着一口气,把头往前探了探,才辨别出上面的字。
“吾今疾笃难起,将辞人世,唯心系一事。沈氏女灼华贤淑温良,吾甚怜爱,望善待之,切勿强求,今遗诏,盼吾儿遵行,不得有违。”
这哪里是什么遗诏,分明是一张保命符!一张日后可以救沈灼华命的保命符!
沈灼华早就料到她命不久矣,于是亲自伪造了遗诏。
自小就在宫闱中,旁人不知,可沈灼华却知晓当今皇帝先天不足,旧病难医,幼时不知太后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的身子养好了,甚至继承皇位,可最近两年,皇帝旧疾复发,已是强弩之弓。
如今太子未定,唯独幼子英王尚未婚配,这是太后一脉唯一有望登基人选,而沈氏,百年世家,是助力英王的最好选择。
群雄逐鹿,花落谁家尚未可知,皇帝软弱无能却又愚孝,空有仁心而无雄才大略,皇后膝下又未曾有嫡子,沈灼华但凡有点脑子,都能猜到太后会留下什么样的遗诏。
太后想大声唤外面的人进来,却早已没有力气,只能无力的张开双唇,发出极为细微的嘶哑声,直到双目涣散也没能说出话。
她侧躺在榻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养了多年的孩子,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她也未能走出这三寸红墙,飞不出这四四方方的天,斗了一辈子,本以为是赢家,最后却给他人做了嫁衣。
沈灼华盯着太后未闭上的双眸,淡然用手合上。
慈宁宫厚重的宫门被人从内打开,宦官刺耳的声音划破皇城的宁静,“太后娘娘薨了!”
宫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被人大力推开,寒气灌入,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进来,宫女们跪了一地。
入冬后天骤然变冷,连降大雪,整座皇城都被染上一层素白,太后的病就如同那屋檐上的积雪,不过半月便缠绵病榻,太医也曾对着帝后交过底,太后熬不过这个冬日,只是谁也未曾想,太后的死讯来的这么突然,连春节都没贺,便撒手人寰。
太后的丧仪是由皇后一手主理的,太后年岁已高,算是寿终正寝,但阖宫上下依旧是一片肃穆的景象。
红墙覆雪,每向前步,威压似乎便重一分。以至于前行的路静寂非常,旁的声音都听不着,只余短靴踩在薄雪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响和风声。
沈灼华着一身深灰色长袍,衣料并不打眼,仅在衣领和袖口处镶着宅宅的黑色绲边,下面的黑色裙摆如墨般深沉,发间别着的几朵白色绢花被寒风微微吹拂着,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
太后生前希望丧仪一切从简,帝后孝顺,便遂了太后的愿。灵堂之中,白色幔帐低垂,灵柩前跪了一地皇室宗亲。
沈灼华虽在太后跟前长大,可到底是外臣女,所以只在角落里进行跪拜。
帝后祭祀后,便遣散众人,只留下嫡系血亲在堂前守灵,皇后劝着重病的皇帝爱惜身子,好说歹说才将这位以孝顺出名的陛下劝回去休息。
饶是当今皇帝碌碌无为,但这位皇后却是个人人称赞的。朝野上下素有贤名,最是温顺贤良。
皇后见沈灼华哭得厉害,又念着她身子骨弱,不忍她继续跪下去,主动去扶她。
“好孩子,我知你心意。”皇后拉着她的手,满脸慈爱,“可千万别哭伤了身子,若叫太后她老人家知道,可又该心疼坏了。”
沈灼华神色凝重,双眼微红,眉梢间的悲戚藏也藏不住,点头时恰到好处地落了一滴泪。
“谢娘娘垂怜。”沈灼华声音略带哽咽却坚定有力:“还望娘娘成全,许灼华为太后抄写佛经。”
太后信佛,沈灼华此举,无疑是对太后最大的哀思。
皇后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沈灼华的手背,“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沈灼华走出灵堂,寒风迎面扑来,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头望向天空。
天色阴沉,雪花依旧纷纷扬扬,似乎在为太后的离去而哀悼。
沈灼华轻轻拭去眼角的泪,问丹翠:“哭得真吗?”
丹翠点头,“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那便再好不过。”沈灼华畏寒,忍不住地打寒颤,却依旧做足了礼数,在灵堂外又站了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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