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燃着温柔缠绵的檀香，却掩盖不住那股熏人的药味，好像要把人浸透，苦涩又生冷。
视野逐渐变得清晰，桑雨疏单手撑起身子：“这是哪里？”
“桑姑娘，你醒了，这里是云栖的北院，常用来接待客人，姑娘可有哪里不舒服？”听到她转醒的动静，侍女玉芝上前，给她倒着茶水。
“我这是晕了几天。”
“算起来的话，姑娘晕了两日。”见人一口气喝光，玉芝又给她添满：“给姑娘准备的汤药与晚饭正在厨房热着，奴婢这就去喊人端来。”
目送玉芝的身影离去，桑雨疏斜靠在榻上，长发铺开，浑身如断骨般，痛的要命。
她轻揉着太阳穴，想通一件事，原本南雾花没有那么大的毒性，前日毒发过快，都是因为自己，在来云栖前，她调配了抑制内力的药，为了不让人起疑，只好加大剂量，而其中，白五川与南雾花的药性相克。
桑雨疏轻咬下唇，糟糕。
云栖西院，露水逐渐浮上草叶，恰好有衣衫蹭过，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窗户大开，竹影投向桌案，房间开凿出的莲池里，养着两条锦鲤。
云熙迟大步走进屋，锦鲤被惊到，尾巴一摆躲到莲叶下：“兄长，那日和她接触过的，无论是人，还是物件，我都查第三遍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没有问题？何时南雾花服下就会发作了。”
滚着刺绣的云纹衣袖晃动，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云令扶提起炉上烤热的茶壶，冲洗着白玉盏。
“大殿内外都有暗卫蹲守，出事的瞬间，她接触过的东西就都被撤下了，除了南雾花，查不出其他的毒。”
清润的茶香四溢，云令扶没有回应，就连眼神都没分给云熙迟一个，他端起茶杯，动作优雅倨傲。
“两日的时间，查不出？”
略含冷意的斥责响起，云熙迟不爽地“啧”了声，剑眉向下压着。
“许是她身子病弱，从未碰过毒，因此第一次接触南雾花，才有这么大的反应，又或是，她身体里，原本就有毒。”
“这种身份可疑的人，不如直接关入水牢，交给我审问，不出半日，定会细细交代。”
不知想到什么，云熙迟线条锋利的脸上闪过丝晦暗的情绪。
风从窗缝挤进来，桑雨疏脑袋抵在窗楹上，青丝及腰，搭在云白的里衣上，她朝远处投去视线，侍女提着花灯匆匆地赶路。
“桑姑娘，听闻你身体不适，恰好我让厨房留了盘糕点，尝着味道不错，过来给你送些。”
秦禾容拎着食盒，坐到她对面，语气略含几分热情：“那日看你脸色白的吓人，后来和管家一打听，说你居然晕倒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在眼下打出漂亮的弧度，桑雨疏掩唇轻咳，解释道：“没什么大事，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病，大夫说可能是从娘胎里带的，治不好，只能一直用补药调理，再加上近几日舟车劳顿，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身子未免弱了些。”
“云栖的大夫医术高超，在天盛都能叫上名，有机会可以让他们帮你看看。”
桑雨疏默默点头，秦氏二女秦禾容，她的父亲是太常寺的主簿，长姐又是新封的贵人。
桑雨疏弯着眼眸，对她莞尔一笑：“秦姑娘，你人真好，这么晚了还拿东西来看我。”
对上她发亮的眸子，秦禾容顿时哑言，其实她也没做什么，这糕点还是管家给的。
“就是不知道我这般冒犯，云栖会不会把我赶回陇西。”
“云栖既然邀请姑娘来，自然没有赶客的道理。”
秦禾容顿了顿，像是在说什么秘密般，俯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过，我听二殿下茶余饭后时提及，说是你晕倒的这几日，有几位外来的侍女，想要偷赃窃盗，不小心被三公子发现，全都打断腿脚，抓了起来。”
桑雨疏神色微滞：“啊？”
“桑姑娘，三公子来访。”
侍女的通禀响起，桑雨疏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秦禾容把没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她打听到二人的表兄妹身份，于是缓缓起身：“夜色已晚，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你们二位聊。”
“别……”她心里是不想让秦禾容离开的，天知道这么晚，云熙迟来做什么，桑雨疏迈出步子挽留：“其实你留下来也可……”
“真巧，秦姑娘也在啊，亦清还在寻你呢。”
桑雨疏顿时撤回脚步，顺着声音抬头，绛色的衣袍剪裁修身，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不同于白日，如今的嵌着红宝石的腰带旁，悬着把泛起银光的匕首。
“二殿下找我？”秦禾容眼睛一亮，见他默认，她往外走的步子明显变快。
*
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毫不掩饰的视线落在头顶，桑雨疏咬了咬唇珠：“这么晚了，三公子找我，有什么要事吗？”
“自然是前日姑娘身体不适，不慎晕倒，姑娘又是我们云栖的贵客，故而兄长特让我前来，关心关心姑娘。”云熙迟格外咬重‘关心’二字。
桑雨疏低头不作声，明明是他下的毒，居然还能如此颠倒是非。
云熙迟直直盯着她，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他喊来下人，端过一碗褐色的汤药，放到茶案上。
“这是兄长吩咐人熬的补药，里面不乏上等的药材，姑娘可要趁热喝啊。”
药香清润，未扎起的青丝落在眼前，桑雨疏抿唇：“多谢公子好意。”
话是这么说，但她站在原地，没有动，而云熙迟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药要趁热才有效用，桑姑娘怎么不喝，是怕我再次下毒？”
狭长的眼睛微眯，云熙迟的语气里流露出几分冷意：“说来也奇怪，南雾花无色无味，吞服后两日起才会起效，桑姑娘竟未卜先知，发觉自己中毒，如何做到的？”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蜷缩，长睫更是不受控制地发抖，桑雨疏强忍着心慌开口：“原来是三公子下的毒，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桑姑娘何必明知故问。”云熙迟朝她一步步走进，神色逐渐沉下去：“谁派你来的，玄鸾还是灭烛？”
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桑雨疏浑身一颤，她向后躲去，却被人扣住手腕。她下意识抬眸望去，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可狠厉早已从眸子里溢出。
他的力气大的很，攥的她腕骨发痛，水雾弥漫在眼角，桑雨疏向外抽着手：“三公子怀疑我？”
“我怀疑你又如何？”
浓密的长眉微挑，云熙迟嫌弃地甩开她的手：“这是可以恢复内力的药，姑娘把它吃下去，一炷香后，若无异常，我便相信你。”
“三公子怀疑我的身份，大可以拿我的画像去陇西桑家，去街坊邻居那里问问，更何况我的身子本就病弱，自幼便汤药不断，若不是五脏六腑痛的发狠，我又怎会知道自己中毒。”
桑雨疏强忍住嗓音里的哭意，可声线还是抖的厉害。
“牙尖嘴利，是你自己吃，还是我来喂你？”
“你！”
雪白纤细的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明显，桑雨疏心里有气，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下，她偏过脸：“我偏不吃。”
“这是你自己选的。”
空气瞬间冷下去，耳边有风刮过，没等桑雨疏回神，一阵天旋地转袭来，药丸已经被塞到嘴里。
“唔……”她的后腰撞向案角，好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从眼角滴落。
海棠花的淡淡清幽萦绕在鼻尖，云熙迟将她压在桌案上，眸底翻滚着暗色：“前天白日，你就是这么求的兄长救你？”
“公子未免太过分了，没有证据就胡乱冤枉人。”桑雨疏眼尾泛红，她伸出手：“公子不妨等着探探，我究竟有没有内力，是不是公子心中的杀手。”
她的皮肤冷白如瓷，青紫的血管掩在薄薄的皮肤下，仿佛用力一碰就会断折，手腕处还留着未消去的红痕。
云熙迟嗤笑出声，俯身贴在她耳边低语：“姑娘可想好，云栖酷刑几百种，水牢里的囚犯就算被砍断胳膊双腿，也有办法留着一口气。”
*
“熙迟，你在做什么？”
熟稔的嗓音自背后传来，云熙迟缓缓起身，不耐烦地皱下眉心。
他将额头的碎发搂到后面，语气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兄长以为我在做什么，我可是给桑姑娘送药来了，一片好心而已。”
净白的素衣微动，乌发上未饰任何金玉，只束着淡青色的玉冠，云令扶清冷地垂眸，神色平淡地扫过他们二人，最后落在云熙迟身上：“出来。”
桑雨疏抬眸，却对上云熙迟满是恶意又藏着点惋惜的目光。
月光如薄纱般打在青石板路上，清新又略含湿意的雾气肆意地涌进屋。
“兄长为何要拦我？”
“啪”巴掌声清脆，云熙迟被扇的歪过头去，舌尖舔过唇角，丝丝铁锈味弥漫在齿间。
云令扶静静站在月光下，映出他高挺的鼻梁与疏离的神情，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愈发低沉。
“贸然行事，打草惊蛇。”
潮湿趁着夜色渗出地板，屋内烛影摇曳，桑雨疏蜷缩在被子里，她从未想过，云熙迟带来的药居然起了作用，此刻内力错乱，她像是坠入冰窟，四肢发凉，思绪不禁飘到梦里。
所见之处尽是白色，雪落在眼睫上，不远处的树上开满红梅，渐渐地向外蔓延，像鲜血一样铺满整个天空。
玄鸾……
翌日。
秦禾容坐在八角亭内的石凳上，面前摆着白玉棋盘，她听着侍女的回报，抬头望向太阳的位置：“桑姑娘还没醒？”
她这么能睡？
“禾容找桑姑娘有事？”
“还不是明日去后山打猎，我在天都人生地不熟，只好找同为都外来的桑姑娘陪我。”
秦禾容暗自叹气，她也是没办法，那群天都的姑娘知道她是从清河来的，连话都不肯和她多说一句。
“二殿下，秦姑娘。”
“桑姑娘没休息好？怎么比起昨晚见到你时，还要憔悴上几分。”见到她的第一眼，秦禾容还以为是哪位行将就木的病人。
“未曾出过远门，我也没想到会弱成这样，秦姑娘不必忧心，我喝上几天药就好了。”
桑雨疏掩唇打着哈欠，她本来是不想醒的，但这是云栖，已经日上三竿，装还是要装的。
“不过今日二位倒是清闲，都躲在这里下上棋了。”
裴亦清放下棋子，随口问道：“桑姑娘棋艺如何。”
“不会。”
秦禾容哑言，桑家虽小，但也有名有姓，何况还与云氏有关系：“一点都不会吗？”
“说起来，幼时好像学过，略懂一二。”
高出亭外的海棠古树飘下花瓣，落到她的衣衫上，桑雨疏轻轻拂去：“我记得第一步是下在天元，对吧？”
这也叫略懂一二？她的表情又不似作假，秦禾容嘴唇微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玄色衣袖如轻云流展，裴亦清浅笑出声：“桑姑娘想学吗，幸得今日无事，我可以教姑娘走上几个回合。”
“教我吗？”
桑雨疏欲言又止，若是想学，她早就学了。再者，她现在困的发懵，满脑子都是怎么想办法离开，回去睡觉。
“还是不麻烦殿下了，我的棋艺，绝非一时片刻就能学会的。”
拒绝了？秦禾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是知道裴亦清是谁吗。
“是我冒犯姑娘了。”
裴亦清收起神色，将视线移回棋盘的残局，落下一子：“禾容，你又输了。”
秦禾容僵硬地赔笑：“我哪里能赢过殿下。”
“既然如此，禾容不是找桑姑娘还有事，那我就不多叨扰二位了。”
“殿下？”
见人要走，秦禾容眼睛一转，把桑雨疏拖到棋盘前：“雨疏，二殿下的棋艺举世无双，不如让殿下指点指点，你定会学到不少的。”
“论起棋艺，桑姑娘的几位表兄都远在我之上，不想和我学，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今日熙迟也无事，不如……”
轻飘飘的威胁传来，桑雨疏连忙出声：“这是哪里的话，殿下愿意教，是我的荣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