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崖柏香

直觉告诉黎安在,眼前这位黑袍人很危险,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他无意惹事,黎安在在对方视线望过来前,若无其事地拿着自己的牌号拾阶登上二楼。

兜帽的阴影之下,燕歧一眼便认出了黎安在,即使遮挡得严严实实,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安安。

燕歧目光追随着黎安在的背影,一直目送他消失在二楼拐角。

“掌柜,”燕歧宽大的斗篷一扫,抬手轻敲柜台,“将我安排在方才那位客人的隔壁。”

他的声音沉缓有力,语气自然,不是请求的询问,而是独属于上位者那种习惯了被服从的从容。

这间客栈的掌柜经营鬼市子的营生许久,眼光毒辣,一眼便认出,这人身上穿的玄色斗篷,是昂贵稀有的玄纹锦,锦布中的暗纹工序复杂,恰好游于丝线中,吸收光影,能让布料呈现一种极致的黑色,完全与夜融为一体。

非天潢贵胄,哪舍得如此大面积地,将这织纹锦做斗篷。

角门这一片,均是趋利避害的人精。掌柜立刻将一个牌号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大人您拿好~方才那位客人,就住在壹拾伍号房间。”

燕歧将手中的牌号一翻,看见壹拾陆三个字,很满意,径直上了楼。

——

黎安在待在自己的房间内,不久,便听到了那个黑袍人的脚步声,脚步声经过他的房间后,嘎吱一声,隔壁的房门开了。

没想到那个出手阔绰的黑袍人就住在自己隔壁。

黎安在短暂地羡慕了一秒那个人的钱财,便再没在意,只是安安静静地将自己的计划打开,在一旁列出一个需要购买的物资清单。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真正的鬼市子中,售卖的都是当今朝廷明令禁止在市面上流通的东西——不仅能打造短匕、袖剑、梨花针这种掩人耳目的暗器,蛇毒、砒霜、乌头各种毒药也应有尽有。

黎安在已经列出了许多种刺杀计划,现在只需将基础工具准备齐全,再考虑因地制宜。

现在时辰还早,黎安在吹熄了烛火,脱去布履,整齐地摆放在榻边,和衣平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直到窗外又一次传来悠远的打更声,三声槌棒敲响的梆子声,在大街小巷中遥相呼应。

黎安在无声睁开眼,眼眸在夜色中如星子一般明亮。

若要去鬼市子,须得有信物,信物的取得方式,就是在三更天时,去客栈掌柜处,用五枚半铜钱,换得去鬼市子的“船票”。

他特意等了一会儿,等到走廊中其他去换船票的客人的脚步声陆续止歇后,才翻身下榻,穿好鞋子,戴好兜帽,推开门。

嘎吱——

嘎吱——

同时传来了两声推门声。

黎安在侧头望去,见住在他隔壁那位黑袍人也同一时间推开了门。

他所在的壹拾伍间客房离楼梯更近些,刚好挡在壹拾陆间客房的前面。

黎安在与那黑袍人隔着兜帽对视了一眼,明明隔着两层兜帽,两人都覆了面,但黎安在却能感觉到黑袍人的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一般。

奇怪的人。

黎安在在心中嘀咕了一声。

不知是什么地方惹到了黑袍人?但黎安在不欲与人起冲突。

于是他率先向房间内退了半步,将通向楼梯的走廊让出。

抬起手臂,向着那黑袍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您先请,我不急的。”黎安在的声音清亮又真诚而,还带着一丝与陌生人初次交流的腼腆。

燕歧:“……”

他微微愣了愣,转瞬有些失笑,他如何也没想到,安安竟然是这个反应。

也许是他这一身行头有些可怕,吓到安安了?

眨眼时间过去十年之久,这么多年来,都只能是远远观望,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面对面听到黎安在的声音。

燕歧遮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微动,有些忍不住想抬手抚摸黎安在的脑袋。

暂且忍耐,还未到时候。

燕歧缓声道:“去换船票便一同走吧。”

黎安在歪歪脑袋。

虽然有些不解黑袍人的行为,但一同去掌柜处换船票也无妨。

“好。”黎安在乖巧地点头。

黎安在与那个黑袍人并肩同行时,微微用余光偷瞄这个神神秘秘的家伙。

若换作平常时候,黎安在是很愿意与周围所见到的人搭话谈天的,无论是天气、街边的烧饼饴糖,黎安在都可以叽叽喳喳说上许久。

但眼前这个黑袍人,却令黎安在有些下意识的紧张,他不敢轻易开口,问名字?问从何处来?万一一不小心触及什么禁忌的话题,这位大侠要冲上来与他决一死战怎么办?

黑袍人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脚步声沉稳有力,听得出是习武之人。

黎安在还是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反正,也就这几面之缘,今夜过后再无交集,也无需特意开口。

在经过楼梯时,两人因空间的间距缩小,不自觉挨得近了些。

衣袖偶尔会轻轻触碰到一起,黎安在鼻尖微微一动,从黑袍人的衣衫之间,嗅到了淡淡地太行崖柏香的味道。

一种很清新的木质香,既有些花果的甜,又具有木香的沉稳,很亲和。

识香也是刺客须学的一门课程,师父此前曾寻得各类香料,细细教他们每种香的气味和功效,所以黎安在认得。

在上课时,黎安在就与师父说过,他最喜太行崖柏的味道,清淡甜雅,像春雨梳洗过的果园,闻之使人心情舒畅。

只可惜太行崖柏难得,此香在临安城内并不流行。

而且刺客行动要做到来去如无物,可以与环境同香,但不能常用非自然香、非此地香,否则会暴露他们的行动,甚至是真实居住地址。

却没成想,今日在角门,竟然偶遇一位黑袍人,用的是他最喜欢的太行崖柏熏香。

黎安在有些惊讶,没想到看上去颇为吓人的黑袍人,竟然用得是如此清雅的香,好有反差感。

黎安在不自觉地稍稍向着黑袍人靠近了些许。

果然,崖柏之意更浓郁,让黎安在心情舒缓了不少。

见黎安在靠近,黑袍之下,燕歧不动声色地勾唇浅笑。

不枉他临行前,特意用崖柏香掩去平日里书墨与刀戈的冷肃气息。

黎安在就这样和黑袍人一同并肩下楼,付过五枚半铜钱,从掌柜手中接过一个遍布斑驳铜绿的铭牌,上书一个“市”字。

现在三更,五更天才开市,还需等待两个时辰。

重新回到二楼,黎安在打开自己屋子的房门,正准备进去,却看见黑袍人就站在壹拾陆房间的门前,也不开门,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盯着他。

黎安在有些不解,他歪了歪脑袋。

“您不回房吗?”黎安在指了指屋门,示意道。

“回。”

黎安在听见黑袍人简短地回答一声,人却没动,仍是看着他。

呃?

黎安在总觉得那黑袍人像是隐隐有所期待一般,等他开口说些什么一样。

也是,也算是半个同伴了,那位黑袍人方才主动破冰,而他一路却什么都没说,确实有些无礼。

“啊,那……”思索一阵子,黎安在绞尽脑汁,终于开口,声音轻轻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这位大侠,夜安?”

说完,黎安在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又不是真的要住店,明明知道一会儿都要去鬼市子,还说什么夜安。

还大侠,显得他特傻。

果不其然,黎安在看见对面的黑袍人愣住了,半响没出声。

而后,漆黑的兜帽之下,发出了忍俊不禁的低笑声。连带着肩膀都在因为笑声细细抖动。

黎安在脸颊发热,他有点脚趾扣地了。

他听见黑袍人笑够了之后,善解人意地给他递了一个台阶,声音低沉悦耳:“嗯,你也是,夜安。”

说完,拉开壹拾陆的房门,走了进去。

黎安在也逃也似的进了自己的屋子。

进了门,燕歧还是忍不住无声重复了一下方才黎安在的话。

这位大侠,夜安。

噗。

大侠。

这话本子是看了多少?

他的安安,好呆,真的好可爱。

燕歧抬手触了下嘴角,发觉嘴角是止不住地上扬。

心情愈发好。

——

五更的更声从深巷中传来,黎安在检查好随身携带的东西,退开房门。

嘎吱——

只可惜,响起的只有一道推门声。

黎安在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壹拾陆号房间,房门紧闭,那个黑袍人没像三更时那样,几乎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开门。

从三更到五更这段时间,客栈内的客人进进出出,脚步声和房门声错杂,黎安在又有些昏昏欲睡,没能判断出隔壁房间究竟有没有人进出。

怔怔地看了壹拾陆的房门一眼,想到萦绕在鼻尖的崖柏香,黎安在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黎安在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去鬼市子的激动战胜了那份落空感,

黎安在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

萍水相逢而已,甚至没互换姓名,连友人都不算,无妨无妨!本也没约着要一起走嘛!

这样想着,黎安在下了楼。

刚出客栈的门,黎安在兴致冲冲往外走,没留神,冷不防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呜!”

这一撞撞得狠了,鼻尖酸痛不已,酸痛感牵连着泪腺,眼泪猛然涌了出来。

黎安在捂着鼻子蹲在地上。

吧嗒啪嗒掉眼泪。

“抱歉……撞到哪儿了,我看看。”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和焦急。

一个人在他身前半蹲下,指尖微凉,触碰到他的手臂,似乎是想要看看他有没有撞伤。

随着对方的动作,淡淡的崖柏香后知后觉般,萦绕在酸痛不已的鼻尖,却忽然令黎安在心神安定。

黎安在揉揉鼻子,抬起头,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大黑袍子,一丝光都不反,边缘轮廓完全和夜色融为一体,也怪不得他没看见。

从他这个仰头的角度,黎安在刚好看见了对方覆面之下,那双锋利的双眼,此刻正专注地看着他。

“是你啊……”黎安在闷闷地说,“你这衣服好黑,我一时走得急了些,没注意。”

燕歧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身织纹锦玄色斗篷,完美隐于夜色之中,即使是细看,也很难发觉。

“也怪我,”燕歧说,“下次不穿这身了。”

“啊,”黎安在赶紧摆摆手,“我没什么事,你这衣服挺好的。”

“好。”

燕歧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包油皮纸,解开,热气腾腾的包子探出了个头。

“饿么?我方才出去买了些吃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有荠菜和葱肉两种。”

燕歧:特意熏上老婆最喜欢的香去找老婆贴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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