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从腰间拿了把钥匙,示意素素伸出手来,解开了厚重的玄铁锁。
“进去吧。帝君在里面等你”
“谢谢您为我带路。”素素朝方宁拜了一揖,朝前方缓缓走去。
凤阳宫并不大,周边却围了不少高大的新宫,里面都透着灯火,还能传来几声欢呼。
而凤阳宫的门口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只有一颗庞大的老槐树,掉光了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条伸向夜空,越过了宫墙些许。
宫门上悬挂的牌匾俊逸非凡,龙蛇飞动,素素呆在门下抬头仔细看了一会儿。
“六师哥,你帮帮我嘛,听说季叔叔给晴儿的那座宫殿,她都换了好几块儿牌匾了,找了好多人都不满意。”
“她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我真…”
“你最好啦,哪怕是一个小墨点都比那些水货强太多了,三个字又不多,我给你磨墨,五师姐给你沏茶,肯定能写很多很多”
“打住,别叫你五师姐过来!小祖宗,我这就给你写……”
一阵寒风卷起了地上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落在素素肩上。她恍然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推开了虚掩着的宫门。
老树下的石桌四散开裂,仅剩下几块碎石,枯死的叶子在脚下积满了一层又一层,踩在其上咔嚓作响,彻底盖住了其下原本茂盛的绿草,还散落着几个陈旧的秋千。
花圃更是空空如也,连一点枯枝败叶都没留下,名贵的花盆里什么都没有。
“阿姐,你看我新种的茉莉!你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
素素仿佛听到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忽然,她脚边飞来一片竹条。定睛一看,地上还散落了不少红布和碎瓷片。
她好奇地看向里面,桃花屏风后只有一个隐约人影,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里面那人顿时停下了动作。
“到这儿来。”
素素浑身一抖,她几乎快听不出来季晴的嗓音了,低沉而醇厚,就像烈酒一样直灌进人的耳朵里,熏得晕晕乎乎地。
她摇了摇头,走进内厅。季晴正坐在一张旧椅子上,面前的黄花梨大桌上摆满了红布,竹片和数不过来的酒瓶。
她正悠闲地做着花灯。双手翻飞,裁了几块儿红布,又弯折了几个竹片,做成一个框子。不巧用力过猛,啪地一声断成几片。她便随意扔到地上,不紧不慢地灌了口酒。
素素想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看到她了,好像真的有一辈子那么久,久到她已经完全不是自己记忆里的样子。
面前的女子黑发紫瞳,眼中闪烁着淡淡金光,自带一股无言的威势。发丝高高梳起,头戴鎏金宝冠,白袍上纹着的金龙惟妙惟肖,似乎下一秒就要伸出利爪。
她手腕上挂着个粗大的金镯,上面镌刻着好看的云纹,素素的眼神不自觉地停留了一秒,随即又立刻投向地面,沉默无言。
明明自己有好多话想说的呀,可是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呢?素素心想。
“坐下吧,未带牙牌入京,不合法度,故本帝今日特来审你。”季晴的声音并没有太过飘忽,反而有些沙哑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
“嗯,帝君……”素素急忙点头,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两人靠得很近。
“不许这么叫,换个称呼。”
“是,帝君,那我叫您什么呀?”
季晴无奈地轻拍额头,继续说下去:“姓甚名何,家住何处,有何置业?”
“我叫慕白,家在金陵,办茶馆为生。”
“哦,慕掌柜,你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我看着倒是很漂亮。”
素素的声音颤抖了几分:“没什么,帝君您不会感兴趣的。”
她还没发现,玉坠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衣服外面,忙抓起来塞回去,低下了头。
“慕掌柜,我桌上有什么东西?你一直在低着头。”
“啊没有没有,帝君”素素脸涨的通红,急忙抬起头来,正对上季晴玩味的眼神。她好像被几头灵兽围着,顿时脸上有点发烧。
“慕掌柜芳龄几何?看你风姿绰约,仪态动人,定是青春年华。”
“今年我…我二十多,让帝君您见笑了”
季晴神色如常,问道:“为何不佩牙牌?应当在十年前就推行了,或许你对法令有些高见,不如说来听听”。她端起酒杯,随意地小酌一口。
“这是很好的举措,无论贫富贵贱,都能有所身份,有所记录,这样就能更方便地施展政令了,没有办是我的过失,希望,希望我能有补救的机会。”素素说到。
“你的话滴水不漏,让人信服。”季晴从桌上拿起一个酒杯,随意摆到素素身前。
“明日我让人给你补办,今晚正是元宵佳节,陪本君做几盏灯吧。”
素素心里打起了摆子,她不知道晴儿想要自己做些什么,但想必不会过分到哪里去。
我亲自教出来的徒弟,还信不过吗?
“那我陪您把这些灯做完,然后请方大人带我补办牙牌,这样可以吗?”
“一言为定。” 季晴悄无声息地握紧了自己的酒杯。
素素暗暗松了口气,但紧接着,看着面前的酒杯,心里又犯了愁:
这摆在面前的酒,是喝还是不喝呀?
季晴倒又开始做起灯来,她用剪刀很熟练,刷刷地裁着红布,但其他的步骤还是有些困难,像是故意放慢了节奏。尤其是做框架,用力稍大就会把竹片崩断一地。素素看着有些着急,但还是不太敢上前去掺和。
“慕掌柜,不知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季晴低着头做着灯,冷不丁突然问道。
素素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乔装易容肯定骗不过晴儿,不如坦坦荡荡;虽然自己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毕竟十年过去,还是成熟了几分,加上自己修为全无,不一定就能认出自己来。
“芸芸世界,不对,花花众生,长得相似的人有很多,我只是碰巧和您认识的人容貌相似罢了。”
“那换个问题,听说过海梦仙尊吗?”
“当然听说过,那个笨蛋仙尊嘛,不会修炼,还总是拖徒弟的后腿,有好几件著名的事……”
素素刚刚听了评书。她记经文道法不行,记这些杂书话本倒是在行,几乎把说书先生的话本完整复述了一遍。
季晴不紧不慢地做着花灯,听着素素讲述话本里“海梦仙尊”的故事,两人在一张桌上坐着,倒也都怡然自得。
“……然后,这位笨蛋就消失不见了。”
“那你对她,有何评价呢?”
“我,我没有权利评价她呀。”素素没想到季晴会问这个问题,但依旧脱口而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她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有所爱的,有所狠的,有做的好的,也有不好的,大家都在辛辛苦苦地活着,何必要评价谁好谁不好呢?”
“而且,虽然她是一个大笨蛋,一个当之无愧的超级大笨蛋,但是,只要她还能被她心爱的人所爱,所需要,即便真是大家口里的笨蛋,又有什么所谓呢?”
说完这番话,素素望着咫尺之遥的季晴,心底长叹一声,默默地对自己说:
“但她爱的人,早就不再需要她了,何况那些脆弱不堪的爱呢。”
咔嚓一声,一根崩碎的竹刺深深扎进了季晴的手上 ,顿时流出来了许多鲜红的血。素素脑海中嗡鸣一声,那些思绪顿时消失无踪,她不假思索地扯过干净的布,用力压紧了季晴手上的伤口。
由于动作幅度太大,甚至把桌上的酒杯都带倒了。但是她全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一门心思地捂住小小的伤口。
一只手白嫩纤细而柔弱,另一只手则健壮有力而修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紧紧相贴。
可是没过半秒,素素仿佛觉察到什么,立马如触电般地撒开了手,眼神躲闪,不敢看向季晴,小心地说到:
“对…对不起帝君,是我逾矩,您,您千万要小心,这些刺很扎人的。”
季晴并未说话,眼神却十分炽热,如同燃烧的星辰闪耀一瞬,就又被潮水般的静谧和深沉所掩盖,消失无踪。
“无妨,但桌上的酒还没喝就撒了,是本帝招待不周”季晴说罢,起身缓缓靠近素素,不露声色地用另外一只手倒满了酒液。
素素看着季晴靠得越来越近,白嫩的面颊上飞过一团红霞,如同隆冬中泛起的春意。季晴倒酒的速度极慢,那双修长的手如同精美的雕塑,耐心倾注着澄澈的酒液,好像一辈子也倒不完。
晴儿靠的太近了,素素心想,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呼吸声,真的,真的太近了,快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帝君,您,您倒的是什么酒?”
“桃花酿,不怎么醉人的,不如尝尝?”
素素可是太清楚桃花酿是什么酒了,确实不怎么醉人,桃源宗还在的时候,她会偶尔偷尝一小口,晚上睡觉就会特别特别香。
“谢帝君赐酒,那我,那我就喝了”
说罢,素素拿起杯子,闭上眼睛就往嘴里灌,心想:“师哥他们说过的,灌到肚子里去就不醉了。”
酒液咕嘟咕嘟地见了底,素素忽然觉得心情很不错,啪的一声,把空杯子摆在桌子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笑容。
“看来我还是很能喝的嘛!不愧是四十岁的成熟女子,喝酒这种小事,绝对不在话下。”她看着季晴满意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以前大哥他们老不让我喝酒,这不也没有什么事了嘛。”
季晴亦仰头而尽,素素看到她的手,和桌上大堆的东西,心中犹豫不决,问到:
“帝君手伤了,还要继续做花灯吗?”
“要,这是给本帝心中最重要的人做的,今日便要做完。”
“可是最重要的人,如果知道帝君手伤了也在为她做东西,一定会心疼的吧。”素素语气轻柔,眼神一直停留在季晴身上。
“我记得以前有人告诉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许下诺言就要做到,不然就要罚三杯酒,既然我违反诺言,就喝三杯酒吧。”
“帝君只许喝三杯,不许再多喝了。”素素心想:“确实是我亲自说过的,那就小小地喝几杯吧,好像也没有那么醉人。”
季晴拿出和刚才的酒一样的坛子,解开上面的泥封,一股强烈的香味顿时汹涌而出。
素素仔细闻了闻,好像神魂都有些飘忽。看到季晴离她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杯子,挡在胸前,涨红了脸说到:
“请帝君给我,给我赐酒吧!我们喝第二杯!”
季晴倒满了酒杯,举起自己的杯子和素素的轻轻一碰。
素素仰头一饮而尽,她脑子里好像轰的一声炸开,烧的什么东西都不清楚,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这种爆炸般的感觉虽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却让她浑身有些发软,不自觉地靠在了椅背上。
季晴看着面前的素素,她双颊粉红,好像不知道谁画上去了几点红霞,秀唇微张,双眼时而迷离飘忽,时而清明澄澈,好像在奋力保持清醒,但又想隐约渴望沉沦其中。
“慕掌柜喝慢些,看你有些不胜酒力,以往不常喝酒吗?”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以前我徒…以前我的一个小朋友,对,我的一个小朋友,她老是替我喝酒……真是,真是没办法。”
“原来是这样,我们再喝。”季晴语气沉了些,给素素满上了酒,立刻举起了杯子。
素素看着面前的女子微微抿唇,双眼沉静,举着酒杯缓缓靠近。
她立马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酒杯,摇晃着的酒液上,是一双慌忙无措的眼睛,缓缓上移,只看到季晴手里缓缓逼近的杯子。她恼怒地想:
自己是绝对不能喝醉的,不能再给晴儿添麻烦,可是晴儿她喝了好多呀,怎么还喝呢?她修为再怎么高,也不能这样喝!
“帝君,你看,我喝了一杯,你喝了一杯,那我再来一杯,就是三杯了,对不对?”
“没错,正是这样。”
素素撇了一眼季晴,紧紧闭上眼睛,轻轻举起酒杯:“帝君,那我喝了,喝完了您就可以休息了,我也要回家去了。”
“嗯,喝吧。”季晴的声音好像泛了些笑意,炽热的眼神紧紧盯着素素。
素素再度对上季晴的眼神,眸光稍稍颤抖,随即毫不犹豫地灌下酒液。
这杯酒初入口平和醇厚,仿佛有丝绸轻轻环绕,或是小溪静静流淌,刚陶醉在这种口感中,排山倒海的后劲便喷薄而出,不可阻挡。
季晴坐到素素身边,轻轻扶住她往后瘫倒的身子,往她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
“慕掌柜,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素素白皙的耳垂肉眼可见地红了,她只是觉得头好昏,好沉,就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一根木头,只想快点飘到一个堤岸,但她知道自己醉了的样子很麻烦,所以,一定要走。
“帝君,我喝完了,我…我要走了”
“时候太晚了,不如在凤阳宫歇息一晚”
“我…我不行,帝君再见,给您添麻烦了,真要走了。”素素艰难地撑起身子,出门往外走。待到门口时,回看季晴坐在原处,又拿起了酒杯,她忽然生出一股无明业火,恼怒地不行。
她立刻回身,冲到季晴身旁,一把掰开季晴的手,夺过那个精巧的九龙杯,小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帝君你你你,怎么不守信用呀?我已经替你喝了,所以你不能再喝了,这样对胃不好的,难道,难道还要给你熬解酒汤吗?”
“只是举起来看看,这个杯子,是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季晴看着红了脸的素素,戏谑地说到。
“不行,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素素看她还看杯子那边瞧,更加气不过,立马站起来,用两手轻轻捏住季晴的脸,质问道:
“帝君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最重要?”
季晴没有动作,只是贪婪地闻着面前的香气,面前的女子神色如一汪春水,只听着她的声音就觉得平静怡然,她急切的样子又像翻滚的水花,一点一点击打着心房,又痒又舒服。
“你最重要。”
季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回…回答错误!大错特错,不许你这么说,本尊,本尊要回海梦居去了。”素素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模模糊糊往门外走。
“海梦居早就被烧掉了。”季晴的语气沉重了些,看着素素一步步往门外走,自己却未起身。
素素的身形立马僵住了。她左手急忙伸出去想扒上个什么东西,四处摸了好几下,找到一个门框紧紧扶住,不敢转身回头。
“那,那我要去苍茫山和大哥一起打野味,盈盈姐都答应过我了。”
“清涯仙尊和玉元仙尊,以及其他几位仙尊都安眠在堕仙陵,是你亲手埋葬的。”
素素的手紧紧抓住门框,青筋鼓起,忍不住微微颤抖:“那我要回凤阳宫,不对,我才不回凤阳宫,我去荒郊野地也不回去,晴儿已经不认我当师父了,她亲口说不要我了,我不能去给她找麻烦 ”素素眼里突然酸的不行,声音都带了些哭腔。
“不是说好了要一辈子当我的徒弟吗?一辈子当我的人,爱我,护我,永远不会伤害我!帝君你说,你说她坏不坏,你说她是不是出尔反尔,不讲信用,大笨蛋!大坏蛋!”
季晴缓缓靠近素素:“是,你说的一点没错,要狠狠地罚她,说怎么罚就怎么罚”。看着素素抖个不停的后背,她轻轻把手放了上去,小心抚摸着,就像安抚受惊的小猫。
“就是嘛,我要罚她,罚她什么好呢?罚…罚…帝君你告诉我吧…”素素的神志已经渐渐不清醒,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手腕有些冰凉,一个粗大的金环,不知何时扣在了手腕上,上面还拴着细细的链子,牵着什么东西。
她有些站不稳了,本来就微薄的灵力更是丝毫用不出来,刚欲向下倒去,就被一个有力的怀抱紧紧包围。
富有侵略性的檀香混着酒味,一下子冲进了素素的鼻子里。这个怀抱温暖而熟悉,让她不自觉地合上了眼睛。
季晴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人,就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轻盈,美丽,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不知何时,门外升起了无数灿烂的灯火,在黑暗的夜空中如点点游鱼,竟要比天上的繁星还要更为灿烂。
凤阳宫仿佛被点亮了一般,窗里透进无数灿烂的光辉。
季晴的眼神愈发灼热,看着怀里素素酡红的脸色,轻轻俯首到她耳边,说到:
“要罚,就罚她陪你一辈子,好吗?”
素素仿佛听到了什么,嘴角微微扬起,好像梦到了一段悠久,幸福的往事。
总算写完了这一章,字数很多,也很难把控节奏。
喝酒还是要适量的!
引子部分结束,下一部分就是回忆。
你可以看到年轻的素素光彩照人的样子,有靠山,有修为,有容貌。
两个人怎么认识的,也会在下一部分揭晓。
学业太忙,不过我会努力保持一周两到三更的,文字表达不够严谨的地方,还请大家见谅。
感谢你能看到这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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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阔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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