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死亡对于机器人而言，或许不过是一次晶核更迭替换。

但他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0号强忍着不适，趴在地上再次打开光脑，更多的消息窜了出来。

“既然没去，今天就呆在工位。”是林达发过来的讯息。

“0号！去看看清风怎么样了！”这一条是清木吟的语音指令。

……

在一连串的红点消息提示下，0号还发现了另一个之前被他忽略的讯息。

“尊敬的客户，您的光脑账户余额为-24.45币，为了确保您的通信畅通，请您……”

他快速地左划，点击了删除。将消息提醒全部标记为已读。紧接着，0号打开星际卡账号。

余额16.21。

这也就意味着他彻底发不出去消息了，0号好想回到一分钟前没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然而空气中弥漫着的兰花味道的alpha信息素浓度只增不减。0号面无表情地看着控制面板的电量显示13%。

“啪”——，是跳闸的声音。头顶的灯光在一瞬间消失，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源。

0号缩了缩肩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惊恐。或许他忘了一些事情，但忘不掉的是害怕的情绪。

他感到一股虚无的力量控制住了他的身体，他几乎不能移动。等到衣领被打湿，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他把光脑的亮度调到最大，四处照了照，不远处档案室的应急灯光最为明亮。0号回到自己的工位，扯了一节医用纱布，将自己的小腿绑好，他不记得怎么用了，于是给随意打了个死结。

临了，0号又看了一眼抽屉里的日记本，还是将它放到小包里面。他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壁，走到档案室里。

像是受到命运的指引，面对眼前排列整齐的文档书架，0号突然想到，或许，他可以试着找找充电装置的构建文档，如果他能学会的话，就能自己修了。

0号抹掉脸上的泪水，眼下，他已没有别的办法了。档案室的文档分类严谨有序，越靠近外围文档越不重要，因此0号很快就找到了构建文档。

0号的心里升起一股希望，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就像绝境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翻开文档第一页，他就笑不出来了。

密密麻麻的关键词和专业术语几乎在瞬间击碎了他。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无法运行的代码。

他根本就看不懂，更别说学会怎么修了。

他注定要在今天报废了，从他记不得写过日记就是征兆。

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流，哽咽声变成抽泣声，继而越来越大，0号“哇”——的一声爆哭，声音嚎得整个档案室都听得清清楚楚。

反正所有人都去隔离舱了，他想，就算自己哭也没人看见。

令他没想到是，在自己断断续续地抽泣声中，0号隐约听到档案室另一头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犹如机械表的指针一样富有节奏。

还有人在这吗？

0号瞬间止住了眼泪，他赶紧用袖口抹两把眼泪，惊恐地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随即他又想到，说不定是研究员，如果能帮自己保存晶核，至少他不用现在报废。于是0号站起来，走到档案室的中央，那里台阶是装饰物，做了不少抬高。

如果他上去，另一个人就能看见他。

0号瘸着腿，费了不少劲爬上去，他大声嚷嚷着：“你好、能帮帮、我嘛？”

借着应急灯微弱的光源，0号扫描到了来人的基础轮廓。

来人全身穿戴着黑色防护衣，还裹着皮革材质的斗篷，上面还有暗金色的复杂纹路，看起来很像邻国宗教的服饰。

然而暗金色的口罩把那人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楚脸到底长什么样。

“砰！”刹那间，那人抬手就是一枪。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延长，子弹准确无误地射中了0号眉间的晶核。那正是黑暗中最好的靶心。

0号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剧烈的疼痛吞噬了他，同时到来的，还有像液压机一样压下来的alpha信息素，压得他抬不起头。

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绝对碾压。0号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

他的身体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鲜红的血顺着脖子流了下来。青紫的、暗红的，各种颜色的伤痕像盖章一样盖在他露出来的皮肤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听见他在地上剧烈抽搐扭动的声音。

系统严重受损。

一只有力的手盖住了0号的脸，把0号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

额间的疼痛持续吞噬着0号，他用尽全力扭过那人的手腕，却没能制止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别怕，看你和他长得有七分相像。”那人用着温柔的语气安抚他，厚重的嗓音听起来仿佛彬彬有礼，他甚至还释放了少了的alpha安抚信息素。味道冷漠又疏离，像是深海的海水一般冰冷刺骨。

“帮你把子弹挖出来。”

语气平淡得仿佛刚刚射出子弹的人不是他。

0号痛苦地挣扎着，他奋力地掰扯那人的手指，试图看清楚那人的容貌，然而一个F级的机器人力气怎么能比得过一个alpha。他只摸到那人的右手中指戴着一枚戒指，材质很是奇怪，摸上去是温热的。

一切反抗都只是徒劳。

紧接着，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剪刀，硬生生将他的脑袋剪成两半，子弹被挖出来了。0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的头被人转向另一边，至始至终，他都没能看到黑衣人的脸。

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流出来，顺着山根落在另一只眼睛里，犹如他心中的苦涩，永远只能吞在自己肚子里。

他从没想过自己是以这种方式报废的。

“你不需要知道……，……怎么到……。”

“该做的……做了。”

“愚蠢！照我说的做！”

“立刻，就现在发！”

“刚刚你们已经打草惊蛇了，现在朝着星系106，38，05发射‘水滴’。”

0号隐约截流住一些讯息，在他还想听到更多黑衣人的消息时，系统已经自动关机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兰花的香气覆盖了他的额间，他渐渐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有了些许力气。

０号颤颤巍巍地用手撑着地，从地上爬起来站稳，但他很快没什么力气，连站都站不稳，不得已又坐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他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了，全身的零件痛得好似被重新拼凑过，他只能麻木地承受着。

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事，他缓慢抬起右手，试图触摸眉间晶核本该在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0号茫然地看向四周，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地板上，有一些细碎的红色荧光，他定眼一瞧，晶核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地上。

他拿出自己的日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抵着膝盖写下自己的遗言：

我的晶核碎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在痛晕后醒来，大概是因为镶嵌在内部的备用晶核生效了。电量只有5%，研究员都撤离了，不会有人来帮我了。

我不可能再通过测试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账户里的余额很少，把我的所有东西捐给omega信息素研究中心吧。当我彻底报废以后，麻烦告诉下一个0号，0号已经找寻过自由了。

如果可以，希望颜知钰教授把下一个0号设计得厉害一点吧。

滴落的泪水浸湿了纸张，模糊了0号的视线，把刚写好的字迹晕染开来。0号慌张地去抹纸张上的泪渍，如果把纸张都弄湿了，说不定连遗言也没人看见。

他抬眼却看到上面的备注。

备注1:昨晚清风把晶核取下来，可能重新设置过。

0号愣了几秒，清风懂得怎么调试设置晶核，或许他会有办法。

他又燃起一丝希望，为了晶核，他也得趁自己彻底报废前，抓紧时间找到清风。

他几乎是小跑着到实验室的，里面一片黑暗，仿佛黑暗本身，就是一个吞噬声音的怪物。

0号咽了咽口水，他仿佛看见黑衣人在黑暗中抬起手拿枪指着他，随时准备开枪。又好像还有人在黑暗中拿着斧头和棍棒，威胁他必须听话。

他下意识地抓紧衣服袖口，拍拍自己的胸口，心里不断默念：自由，自由，自由。

“别乱跑。”光脑在这时弹出消息，林达又发了一条讯息。

林达是谁？0号脑海里冒出来了这个问题。

错乱的信息让0号十分头疼，他习惯性地抬手按住晶核，然而那里空空如也。

“不！准！乱！跑！”林达的消息再次弹出。

更多的消息提示冒了出来，但是没时间了，0号没有再去管消息了，他必须尽快找到清风。

“清风？”0号声若蚊蝇，他也不敢喊得太大声，怕被黑衣人听见。

他释放了少量的Omega安抚信息素，扶着金属质地的墙壁颤颤巍巍地，拖着一只腿往前走。

如果运气好，清风或许会察觉到。

日记本上记录，他在星舰上工作了一年，给实验室提供了一年免费安抚信息素。清风应该早就已经熟悉了他的信息素。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失控状态下，任何人的信息素都会刺激到清风。

而就在刚刚不久前，那个黑衣人还释放过alpha信息素，0号不清楚那个人的信息素控制力如何，但这无疑又增加了风险。

每往前走一步，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备用晶核传递着疼痛，告诉他细胞受伤了。特别是右腿，已经几乎无法支撑他站立。

他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要休息。

但他不能休息，休息了，或许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清，风？”0号试图喊得再大声一点，然而声音像被挤了一样，他无法再提高音量了。

实验室依旧笼罩在黑暗中，只有转角处的应急灯光在闪烁，越是空旷安静，越是让0号感到恐慌。

他走不动了。

他试图远程蓝牙连接实验室，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但就像扫地机器人控制不了智能冰箱一样，他没有权限。

0号靠着墙的手臂缓缓滑落，蹲在地上蜷成一团，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全部泄露了出来。看来能源已经彻底消耗殆尽了，他甚至都不能自己控制信息素了。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清风的到来，又或者等待自己的报废。

一阵兰花的清香飘过，灯光突然在一瞬间持续地闪烁，而后又恢复正常，把整个实验室照得透亮。

一个带有磁性的冷漠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找到你了。”一只强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