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方十八到醒来被喊妈,凌乱的孟乐浠心里一堵,将趴在她眼前的小儿拨开到一边。
他不过五岁的稚龄,脸颊上还带着幼气未消的奶膘,软嫩嫩的像块牛乳奶酪。
眉眼间隐约可见宋斯珩的影子,尤其是嘴巴不染而朱,像照着他雕刻下来的缩小版一样。
而杏眼却并不冷清,多了灵动和狡黠。
见孟乐浠不言不语只盯着他瞧,他蹬了下后腿一个使劲又凑到了她跟前,小手扒上她的胳膊轻轻晃:“娘亲,可是允琂做错了?”
漆黑的眸子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凝在眼角欲坠不坠,扑簌着乌黑浓密的睫毛。
低着声音认错一样泪眼望着她。
和某人服软时如出一辙。
没有人能拒绝人类幼崽。
这与睡一觉醒来得了个便宜儿子其实也无甚区别,待日后领回孟国公府能省了母亲往后不少的唠叨。
她松下心来,捏了捏宋允琂只有她掌心一般大小的手:“你如何唤来的林礼初?”
他神秘兮兮褪掉小靴子,伸手就从里掏出了一块儿令牌。
黄澄的金牌上半部分雕刻着东宫样式的阁楼,平仄楼宇被一只翱翔的龙所环绕,怒目而视滔天威严,下半部分精致纹绘着“太子令”。
沉甸甸地落在手中着实将她一惊,端详摩挲着令牌暗衬,如今他五岁便被立为太子,此等行径此前从未有过,想来也是开了先河。
若非恩宠,便是另有隐情,倒是难以琢磨宋斯珩打的是何主意。
左右不过一副碗筷的事儿,想来她还是养得起这便宜儿子的。
如今还是想办法逃离皇宫是头等大事:“琂儿,你将人带去哪了?”
“父皇那里。”他眨着无辜水灵的眼睛。
“……”
果然就不应该抱有什么期待!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千里送人头吗!
垂眸借着皎亮月色打量起手边的被褥,整洁平坦,只有被她压过的褶皱,想来宋斯珩不曾就寝,那便是已经去了有段时间了。
她撑起身子下地,将宋允琂塞进了温热的被子里,顺手把太子令丢回他小鞋子里。
“晚上不睡觉的可不是好宝宝。”
他听话闭上了眼睛。
……
御书房燃着灯火,莹白的夜明珠悬置在书柜上泛着清冷的光。
山河锦绣的翠绿屏风后是一片萧肃,棋局对弈。
凉风拂过,暗流涌动,茶盏早就凉透在一旁。
“允琂顽劣,叫林侍郎白走了一趟。”
宋斯珩执黑子落下,展臂间露出宽大衣袖下的皓腕,破开僵局率先拿下白子。
圆润莹白的棋子被纳入领地,摩擦出簌簌声响。
林礼初不疾不徐继续落子,而后捧起手边被漠视已久的茶盏。
凑近鼻尖轻轻嗅闻过后,掩袖薄唇轻抿,勾起笑意。
“陛下言重了。臣此番也算是品鉴了上好的龙井,虽是凉茶,但好茶不论过多久,都别有风味。”
他指尖把玩着茶盏,意有所指的沉声开口,毫不在意棋局上被攻城略地。
宋斯珩闻言顿了片刻,敛眉看他。
这人惯来是能轻易惹得他不快。
文人墨客胸腹中总有弯弯绕绕的心思,明面上端得清风朗月,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窥伺他家的珍宝。
若换个人倒也无妨,天子何惧,偏他是林礼初。
那个轻易就能夺了孟乐浠全部少时心思的人。
多事之秋宫中口风已然走漏,便更是对他打不得,动不得,骂不得。
省招来她的恼怒。
宋斯珩烦闷至极,下手狠狠杀他数子,才面不改色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林尚书倒是会品茶。御前龙井岂是宫外可得,便是这茶盏,也要琉璃玉雕琢方可。”
便是豺狼的利爪,在深秋隆冬之际也要思量一下能不能伸向白虎的地盘。
一盘棋很快便毫无悬念地结束。
泛白的天际已然大亮,朝露渗在枝桠上染了绿意和生气。
林礼初恭敬的双手相扣在额前行了一记礼,垂首道:“好茶自是配得世间极好的茶盏,臣别无长物,自是唯有他求,愿国泰民安,太平盛世。”
宋斯珩虚空扶起了他,“自是应准。”
而后不再看他,转身便离了御书房,欲回寝殿换上朝服。
萧索的宫殿在清晨更显寂寥,回想林礼初掷地有声的回复,他心口堵闷更甚。
有时宁愿他是豺狼,也不是冬日傲雪里的红梅,刺眼的惹人厌烦。
推开乌木的寝门,隐隐传入耳际沉睡的轻鼾声,轻缓安稳。
他走进塌前,轻挑起帷幔,待看清了床上之人时,手僵在了原处。
……
“林礼初?”
在出宫门的路途上,孟乐浠从屋檐的遮掩下迈步拦住他。
他看起来更加挺拔了些,褪了些许少年时候眼里的青涩张扬,显得沉稳内敛了许多。
她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踌躇看他马上就要走过了,才现身出口拦他。
若他记不得她的声音,那也算断了她的念想,她可再另寻出路。
可林礼初豁然间便止了脚步。
他极为明显地顿了一下,饶是云淡风轻也难得失色了一瞬。
他回头看向她。
他们之间,其实已经多年不曾相见,不止横膈七年,甚至更早。
那许是在一个梅雨季,他只记得瓢泼的大雨终年不休般淋透了他的半生,湿漉漉的将他自此留在了那里再也不曾走出半步。
孟府门前百年繁茂的苍梧树他半分不得阴蔽,红着眼执着等朱砂红的门再次被一双柔夷推开。
却再等不到。
曾精心叙写的诗集最终竟仍是烂尾,被弃在那漫长的梅雨中荒唐一梦,此后就到了今日。
许是夏日里蚊虫较多,她等了应该许久,手背上被咬起了一个包,抓挠红痕在她手上当真是显眼。
他掩下错综复杂的心绪,“娘娘想见微臣,有何要事?”
看他疏离的眼神,孟乐浠心里按说应是不快甚至郁闷的,可出乎意料的并没有。
她莫名的心里一松,好像此番只是想亲眼看看,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他依旧清风朗月,也是最好的一个交代了。
孟乐浠须臾间打消了让他带她潜逃出宫的想法,此时倒是觉得有些许的尴尬。
蝉鸣嘶叫了一夜,待此时天明竟是越发安静地躲在了枝叶繁茂的树后,恼人的静谧。
“无事了,见林侍郎无恙就好。”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宋斯珩那厮好似没少给他苦头吃,不仅动辄克扣银两,在朝堂之事上也没少纵容世家欺负他。
孟乐浠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倒也是暗自松了口气。
倒是林礼初闻言蹙了下眉,这当真不像能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想起宫中不出一日便流传出去的传言,和太子殿下莫名的诏令,他试探开口:“娘娘可还记得,上次同微臣说的话?”
孟乐浠突然拿到了夫子出的考题一般,食指不自觉缴着衣角,想着如何搪塞他才好。
“那自是在孟府寒暄。”
寒暄?
差点让教养颇好的林礼初破功嗤笑出声。
然瞧见她的小动作,林礼初明了的眼中溢出些笑意,这点倒是不曾变过。
这下也明白刚刚陛下为何在棋局上步步紧逼了。
原是害怕啊。
他顺着孟乐浠的话往下接,“是了,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下次再与娘娘寒暄。”
回德鑫殿的路上孟乐浠感到些怪异,越想越不大对劲。
她一边用他临走时给的药膏擦拭着略显红肿的手背,一边细想方才林礼初的下次“寒暄”二字怎么透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呢。
刚走到殿门口,却意外看见羡遥抱着剑冷酷着脸站在台阶下,见她回来了便意料之中的行了个见面礼。
她傻掉了,顿在原地再迈不开步子。
都这个时辰了,莫不是宋斯珩还没去上朝?
浓郁的心虚感扑面袭来裹挟了她,让眼前紧闭的门变得万般厚重。
鹿衔站在羡遥边努力朝她挤着表情,做着哭脸向殿中使眼色。
下一瞬便得了羡遥一记眼刀。
鹿衔叉腰怒目瞪回去,毫不示弱。
白蔹瞧着这两人又开始了,无奈叹口气,上前主动帮孟乐浠推开了门。
“白蔹,太子呢?”
她脚下生了根一样不肯往前再迈步,艰难找着说辞。
“太子殿下早就被羡遥扛回东宫睡去了。”
孟乐浠在三道炙热的目光下被赶着进了内寝,刚一入内,厚重的门便重新阖上。
室内一片静谧。
她踱步慢吞吞往里蹭着走,朦胧泛着冷蓝的天光透窗洒了满室,眼前像笼了层薄纱。
宋斯珩果不其然坐在茶案边,单手捧着本兵书,听见她进来也不抬眸。
倒是沉得住气。
她阔步落座在他对面,伸手便夺了他的书,蛮不讲理的据为己有。
“渴了。”
孟乐浠倒是大方起来了,左右也是瞒骗不过,这皇宫里外处处是他眼线。
宋斯珩斟了盏茶,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拿起,不假思索地递到她的唇边。
玉瓷触到唇边,泛着热气的茶香扑鼻而来,她下意识往后避开了他的茶盏。
她侧眼望过去,他倒是执着得很。
分明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却仍固执地举着不肯退后。
热茶的温度透过导热的玉器,将他的指腹烫红。
半晌,孟乐浠终是懒得和他继续拗,便就着他的手轻抿了一口,茶香瞬间溢了口腔。
下一瞬,眼前宋斯珩的俊脸贴近。
柔软的唇倾覆而上,温软厮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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