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长指节即将触碰到青铜剑身，季璘心几乎都蹦出了嗓子眼儿，可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一把锋锐无匹的短刀格挡在中间，杀气乍现。

林间青目若霜雪：“拿开。”

气氛陡然僵住。

“那个那个！”林间绛慌忙打圆场，“实在不好意思啊仙君大人，我这把剑乃是先父所传，里面栖养着弟媳的残魂。”他转头瞪向林间青，“还不快把刀收回去！”

又朝着裴悬尴尬笑道：“除了我，这把剑他谁都不让碰的，仙君你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裴悬目中意外一闪即逝，很是好脾气地收回了手：“原来如此，是裴某冒犯了。”

季璘长舒了一口气。

刚刚被吓得差点精神失常，都没怎么听清那红衣服的男的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此刻冷静下来才忍不住嘴角抽搐。

他爹的遗物，养着他弟媳的魂魄，又是他的剑，这一大家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伦理关系！

裴悬看上去并没有很在意那把剑，碰了壁后，神态自如地扯开了话题。

从他与林间绛的闲话中得知，林间家原本乃悬壶世家，林间兄弟的父母，更素有仁心神医之称。

但十五年前有不知名邪魔闯入林间家扒了林间大夫的皮，将其吊在了林间夫人窗外，林间夫人乍见夫君惨死，受不了打击精神错乱，疯疯癫癫五年后凄凉病逝。

而尚且年幼的兄弟二人则背负着父母血仇，从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变成刀口舔血的捉妖师，发誓要找到害死了父母的邪魔，报仇雪恨。

“弟媳与阿青，是在我们除妖时认识的，她不在乎我们身上的枷锁，愿意随我们颠沛流离，只求陪在阿青身侧。”

“可那邪魔实在可恨！”说到这，林间绛眉宇间流露出悲愤，一把捏碎了白瓷酒盏。

还欲再张口，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间青蓦地打断：“够了！”

他抬起那双漆黑如墨的眼，望向兄长：“不要，再提。”

气氛便又变得有些低沉。

季璘感受到剑中的确还有另一抹残魂存在，只不过太过虚弱，以至于他之前都未曾发现。

他心说还以为只是两个喜欢红配绿的奇葩，没想到身上竟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往事。

剑系在林间绛腰侧，季璘的视线被桌子挡了，看不太清晅裴的面容。只能瞧见他在给自己倒茶，皓白的腕子弯成好看的弧度，拉出一线清冽水流。

季璘有点忍不住去想他现在是什么表情，不过大概，也是事不关己的淡然吧。

季璘其实一直觉得晅裴没有心。

出生在长明天与幽泽杀得最狠的时期，兄姊接连战死，神族节节败退。他就像一具被灌满了“杀退妖魔重振神族威名”符咒的空壳，是刀、是剑、是杀器。

唯独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神。

晅裴似乎笑了一笑。

是林间绛在请求他援手寻觅害死父母的邪魔。季璘听到他音色温润：“自然，裴某定当尽力而为。”

三人又推杯换盏几轮，暮色四合，窗外飞过归巢的倦鸟，晅裴站起了身。

“就不打扰二位了，裴某的棺材铺就开在城西白槐花巷子尽头，若是有事，尽可来寻。”

林间绛一脸感激之色：“多谢裴兄，我和阿青初来乍到，山谷里又扑了个空，正没有头绪呢，裴兄你堂堂仙君，竟然愿意屈尊帮忙，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晅裴只是抿着那抹笑，低头点燃了烟斗。

季璘突然发现几千年不见，他似乎变了很多。

以前那个小神子尖锐孤僻浑身是刺，无论自己费尽多少心思想逗笑他，都只有那张冷冰冰的臭脸。

季璘忽然有点烦。

也不知道为什么烦，就是他妈的胸口堵了一口气上不来。

晅裴是个多偏执的性子，季璘比谁都清楚。虽然看上去早已把青铜剑抛在脑后，但季璘心说他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他今天想摸这把剑没摸到，不出意外的话，那是死了也不会合眼。

这事儿必然没完。

林间兄弟醉得东倒西歪，季璘一脸晦气的回到鱼壬寺，玉兰树下，闵淮序正蕙质兰心地缝补衣服。

“二郎，你回来啦？”话刚说完，他就跟只小狗似的凑近了季璘，小巧的鼻尖耸了耸，语调里瞬间带上十二分的激动，“你跟晅裴见面了？！”

季璘真的搞不懂他到底在兴奋什么，又不是他和晅裴的孩子，这么关心他俩感情干嘛啊？

他随手扯开闵淮序手里那身袖子和领子缝一起的里衣，差点喷了：“你有空在这儿绣花、补衣服、操心别人的爱恨情仇。”

“你能不能想办法先救救你的眼睛？我一天到晚为你上蹿下跳东奔西走，虽说也是我活该吧，但你半分力不出？这对劲吗？”

一说到这，闵淮序就有些愧疚地摸摸鼻子：“让你为我受累，实在对不住。可我要是离开菩兰城......”

不出片刻，就会被往生洲众魔撕成碎片。

此时无声胜有声，想到他以前干的事儿，季璘顿时有点憋屈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仍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到底没话讲了。

那时瞎子还不是瞎子，是长明天身份尊贵的东天青鸾正神。神魔之战，五凤领命合力围杀幽泽之主少狰。

季璘还记得那场战役有多惨烈，五凤与少狰厮杀了整整七日，天地变色，血染苍穹，最后活下来的，只有被兄长们护在羽翼下的，最小的青鸾正神。

“我如今神力已经消散得所剩无几，随便一只小妖就能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想死啊，二郎。”闵淮序抬起空洞的眼眶，有几分无可奈何，“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少狰临死之前带着滔天恨意，拼尽全力挖了青鸾一双眼睛，自此四方凤神战死，青鸾陨落。

六界再无凤凰神啼。

幽泽妖魔被长明天打压万年，少狰是唯一带领他们推翻了天门的领袖，如今的往生洲，便是他带着军队从神族手中抢来的地盘。

妖魔们对他的崇拜堪称狂热，哪怕少狰已神魂俱灭近万年，也依然处处都是疯狂的信徒，所有妖魔都想将闵淮序碎尸万段，来为他们伟大的领袖报仇。

脑海中浮现出少狰一身红衣烈烈睥睨天下的场面，仿佛又见那人征战沙场笑饮天神血，季璘碾着手中碎叶，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大哥啊大哥，你可真是死了也不愿意放过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