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闭目不答。云华见他不愿意说，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心中却有了几分猜想，这小鸟是上仙，又有天帝殿前的白羽翼，必是天帝跟前的什么近侍，犯了错，被那天帝老儿削去神骨，与自己同病相怜，是谓同道中人。云华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怜悯。但情分归情分，宝贝还是得要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诸宝收入仙囊中，不禁喜笑颜开。
“你可想……重修神骨？”
她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从溪边摘下一株叶片细长的药草，指尖轻轻摩挲几下，确认了它的药性，“这些草药倒是罕见，若能采些回去炼药，可解不少棘手的毒。”
五方却被她刚刚的话惊到了，“重修仙骨……你有法子？”仙骨乃是天地灵气所生，一旦削去，便再难重生。
云华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中草药，又极认真地回头看向五方，点了点头，“是呀，我有法子。”
五方沉默片刻，方才问道：“你想要什么？”
云华露齿一笑，“你答应我三件事，换我一个修仙骨的法子，应该不算亏吧？”
“你这法子若是天方夜谭呢？”五方用树枝敲了敲水面，溅起一池水花。
“那你也可以毁约。”云华眨了眨眼，这小鸟在用武力恐吓她呢。
“成交。”他的唇边竟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云华低头继续摆弄手中的草药，语气却极认真，“修仙骨，需要以琼月骨为引，方能重塑灵脉。黔海龙宫中的琼月骨，是你需要的第一件东西。”
五方敲打水面的动作一顿，眉头微微皱起，“黔海龙宫……这东西，可不是轻易就能拿到。”
云华抬头看他，微微一笑，“琼月骨虽稀有，但它在龙宫，只是供奉的祭品。你若有本事，这东西自然能拿到。或者……如果你能夺得神骨，为自己接上，也能……”
她忽而闭口不语，抬头看了五方一眼，自己……好像就是那个神啊……
云华恨不得将方才所言悉数吞回去，但为时已晚。
五方但笑不语，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手中灵石晃动的越发厉害了，云华起身向前走去，五方紧随其后。
顺着小溪一路往前，灵石忽而发出一阵极强烈的波动，云华停下脚步，望向前方一棵斑驳的老杏树。
这是一棵极粗壮的树，茂叶如盖，浓荫匝地，一树的杏花尽情绽放，如春雪覆盖。
树下有一身量矮小，满头白发的老妇，正是青娘子。而她身边所卧灵兽，却正是鹿蜀山神。
青娘子感受到有人靠近，猛的一抬头，表情却变得讶然，锐利的眼神瞬间化作春水，满目皆是惊喜与激动，她张嘴欲说些什么，却半晌发不出声音，只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百年未见，竟是百年！二人自是执手相看，半晌无言。
云华感慨万千，她的几十年，却是凡间百年。她紧紧握着青娘子的手，上次握这双手时还是柔若无骨，如今已是筋骨嶙峋。
青娘子将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一切尽是缓缓道来，她的语气平和，却难掩悲痛：“我受山神救命之恩。若不是她及时出手，我早已跌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如今换我来照料她，也是应当的。但我医术不精……”她顿了顿，垂下头，声音里满是无奈，“终究回天乏术。”
云华看向那只静卧的鹿蜀，她的皮毛因灵力匮乏已不复昔日光泽。
青娘子抬头看向云华，恳切道：“小姐，救救山神大人罢。善恶有报，天道不该如此。”
云华缓缓点头，将手放在鹿蜀山神的丹田上，灵力探入之间，她的眉心微微一蹙，心中猛然一震。
“她灵气亏空，神力微薄。若是再无法续灵，待最后一丝灵气散去，支撑不住残存的神骨，便也将化为虚无，彻底烟消云散了。”云华低声说道。
青娘子闻言，脸色陡然一白，哀伤地望向昏睡的鹿蜀，“怎么会……她明明是山神，为何会如此虚弱？”
云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施针凝住鹿蜀的灵力。这只鹿蜀的毛发尤其好看，阴影一侧是纯白无暇，另一侧又在阳光的照射下金光闪闪。微风乍起，几片杏花轻轻地落在她的背上。
鹿蜀忽而睁开眼，她的双眸却是这样的温柔慈悲。云华看着这双眼睛，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凉。
“你……吞了上任山神的仙丹？”云华平静地问道。
鹿蜀的声音虚弱如丝，却透着深深的歉意：“是……我不得不吞下……否则，我便无法守护族人最后的骸骨……但……”她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仙丹的神力非一小小灵兽所能承受，那股强大的力量并不属于她，这些年的强行支撑，只会让她的躯体与灵力不断崩溃。
她的目光轻轻扫过鹿蜀那被风吹拂的毛发与嶙峋的身躯，忽然想起五方所提起的梦境。
同族在她面前惨死，每一只鹿蜀的毛发都被血染透，满山满谷的惨叫声回荡在天地之间。而唯一还活着的那只鹿蜀，孤零零地站在白骨与血海之间，低垂着头，身影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云华施针的手轻轻一颤，心头也涌上悲凉。同族在自己面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化为妖灵，困守于此，虽有山神之名，却无法真正保护他们。这样的伤痛，该如何才能治愈？这样的孤寂，又是如何熬过这数十年的？
云华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鹿蜀依恋族群……孤寂而亡。”
孤寂而亡。
鹿蜀认真地望着云华，缓缓说道：“你是天界的神，我想求你一件事。”
云华捡起一片花瓣，轻轻摩挲着，也靠着树坐下。今日实在是太累了，她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连呼吸都显得有些疲惫，“我得知道是什么，如果我做不到，就不能答应。”
鹿蜀的目光沉静如水，所有的痛楚都沉于水底，不显半分波澜。“把我的神丹吞下，用我最后的灵气，和你的神力，去封印那个村子。”
云华抬起眼，目光微微一顿，定定地看着她，“你想报复那些猎魔？”
鹿蜀摇了摇头，声音沉静：“我想救他们。”
寂静的山林中，只有风声簌簌。五方的声音忽而响起，清冽如山泉，“他们如此对你，为何还要护着他们？”
云华的目光转向五方。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重伤未愈的身体显然虚弱到了极点，无法再硬撑下去。今日接连中毒，让他的灵气几近枯竭。
但他依旧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就这样坐在一方岩石上，腰背笔挺，目光清正。他坐在那里，仿佛自身便是一柄绝世长剑，虽受重创，却仍旧锋芒内敛、难掩光华。
鹿蜀默然不语。
五方的目光凝视着她，继续说道：“他们身上的诅咒，是上任山神所布下的吧？以身之痛，还彼之痛，不死不休。每一年五月十六，他们都要重复一遍鹿蜀族群当日所遭受的痛苦。”
他说到这里，眸光一沉，目中带着冷意与讥讽，“他们的母亲与妻子手上，也沾满了旋龟的剧毒，旋龟之毒深入骨髓，一遇光亮便会疼痛不休，她们永不能踏出阴暗的地穴，永不见天日。而林外那片弥漫的迷雾，是鹿蜀族人对你的最后保护。至于那些白骨，是试图穿过迷雾来捕杀你的猎魔一族。他们妄想用你的血肉解除诅咒，却一命归于荒野，成了无名枯骨。”
他的声音平静，却如剑刃般一字一字划破空气。“而你，将自己的灵气几乎耗尽，用来维持这层结界。这结界不仅护住了山神和族人的魂魄，还替那些罪孽深重的猎魔挡住了山神的怒火。山神之怒，凡人怎可承受？”
鹿蜀缓缓闭上双眼，身躯微微颤动。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低哑，“他们是罪人，但我也看到了他们的绝望。那是生生世世的报复与折磨，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我不愿意再让这样的怨念继续蔓延下去。我虽恨他们，但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五方的眉头紧锁，目光竟带上了些许凌厉，“他们这样对你，对你的族人，为何还要原谅他们？这样的仇恨，不该因怜悯而止。”
云华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带着几分懒散的倦意，“五方，你懂得什么是神吗？”
五方怔住，抬眸望向她。
她靠在树干上，双眼依旧闭着，仿佛已经睡着了，声音却仿佛从远处飘来，“神不是为了记恨而存在的，也不是为了报复。真正的神，会用自己的力量，让万物重归秩序。而鹿蜀，就是这片山林最后的神。”
青娘子满目悲伤地望向云华，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鹿蜀的身影似乎更加佝偻了，浑身灵气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她抬头望着杏花，眼中盈满复杂的情绪。
她的眼眸却依旧清亮，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的族人，是秉性最为温和的灵兽。
他们饮朝露，卧清泉，不曾伤过任何生灵。而我的山神爷爷，是世间最好的神。他带着我们修灵气，悟天道。旋龟爷爷得道的那一天，他高兴的喝了一整壶杏花醉。
我族人宁魂魄尽散也要和这些人同归于尽。山神爷爷宁可落一个神魂俱灭的下场也要救我们。我是罪魁祸首。但我也希望他们开心释然。他们不该将生生世世困于这方天地。我希望他们在天道之中是清清白白的，可再入轮回。来世还能看到这样的星辰，这样的朝霞。只是在这样的杏花树下静静待着也很好。”
一众人皆沉默，远远望去竟像一幅画。仙风道骨的老人，玉骨横秋的公子，梨花淡白的小姐，还有那只如流风回雪的灵兽。
斜日杏花飞。天道为何？
旋龟因天道而登仙，山神因天道无法出手。鹿蜀一族如犯天道却不可再入轮回。
天道。云华微微一笑。
“我会帮你的，并不需要你的仙丹。”她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这一天天的，真累啊。
五方看了云华一眼，她纵有仙籍，却也只是散仙，山神皆名籍在册，天力所佑，鹿蜀之怨和山神之怒而布下的诅咒，非她一人之力所能对抗。
云华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回望过去，“山人自有妙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