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岐跟明珛、净鸿小聊了一盏茶的功夫。
明珛从他的书架上取下一本诗词,净鸿在屋内溜达一圈,凑上去抽出了一本故事集准备用来打发时间。
容岐瞅两个人的背影,说道:“今天先别出府,在王府里逛逛吧。”
明珛大致翻看了手里的书,随口道:“晚饭跟我们一起吃吗?”
净鸿翻开薄薄的书页,发现里面故事香艳,甚至还有露骨的绘图,叹道:“小九长大了,都会看春/宫了。”
明珛侧脸看了一眼,轻笑了一下。
容岐害臊,脸有些红,辩解道:“这书房是下人布置的,我还没来得及看。”他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晚饭还早,不知道魏将军今日会不会过来,届时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明珛:“行,我们先去休息。”
净鸿揉了揉肩膀:“走吧,今天怪累的。”
容岐知道穿越时空会给灵魂带来负担,便安排下人送他们去客房休息。
他召来管家,屏退了其他下人,凝目问道:“安神香是谁准备的?”
刘启心中一愣,躬身答道:“是将军说您夜晚无法安眠,让老奴准备的。”
“怎么个准备法?”
刘启斟酌道:“将军将配方给老奴,老奴差人去京城最大的药堂济世堂配置,领差事的小仆跟了老奴十几年,不过这两日用的是将军亲自带来的。”
刘启如此交代,容岐倒不至于苛责他:“配方呢?”
“老奴贴身带着呢。”说着,他从怀里取出配方递上。
一般家主人给他的重要信件之类的,他都用一个锦囊装好随身携带。只希望今日不要发生什么事才好,他心中惴惴地想。
“下去吧。”
“老奴告退。”
容岐扫了一眼方子,郁金、麝香、苏合等□□种香料,其中有一些不认识。
他来到书案前翻出一本医书逐一比对,这些配料单看确实没有大问题。他随即反应过来,低嗤了一声,将医书放回书架,随手将配方压在书案上。
明珛说了这安神香有副作用,他不懂药物之间相生相克之道,在这乱翻医书,除了多认识几种香料,也看不出什么
他手指下意识摩擦着轮椅的扶手,神色深沉,若不是明珛今日到来……
可魏辛为何要如此,费尽波折地救他出宫,承诺帮他夺位,又用这安神香耗费他的心神。
且那日见他身死,魏辛痛不欲生——难道是在演戏,可何必对一个已经死去的废太子如此?
他经历这般遭遇,除了亲人,对待他人早已经心如铁石。他一度心软,因为魏辛以为他身死之时抱着他泣不成声,救他出宫又无微不至悉心照顾。
他满腹心思,竟然有一些看不透这个人。
不知不觉天边只剩下一抹余晖,京城街道上的小贩开始收摊回家。
魏辛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同样骑马的两位副将。他现在并没有住在荣国侯府,皇帝赐了他一座将军府,回京之后他基本都住在那里。
迎面一位将领骑马带队朝他走来,看着装应该是负责治安巡逻的禁军。
“魏将军,好久不见,身体可好些了。”
禁军,天子之卫兵,守京师。如今大周禁军五万,分属两司——殿前司和军前司,只看虎符并且听皇帝一人号令。
眼前这位是军前司四位副指挥使之一,魏辛曾经见过一面。
魏辛勒住马头笑道:“孙大人好久不见,今日怎么亲自出来巡街?”话毕,他掩嘴低咳嗽几声,掩住口鼻避免失态。
孙御面上寒暄,眼睛却盯着他咳嗽时的虚弱病态,笑道:“今日无事,出来看看。魏将军这是回府吗,身体如何了,无事的话一起去喝酒如何。”
“多谢相邀,不过我府上有事,改日我请孙大人。”
孙御拱了拱手:“如此,那便告辞了,魏将军慢走。”
“告辞。”
魏辛策马离开,这位副指挥使敛去脸上的笑,嗤了一声,语气甚是轻蔑。
旁边的副官低声提醒道:“大人。”
孙御也知道魏辛凶名在外,拍了一下马肚子往前走。
副官知道孙御一向不喜魏辛所作所为,劝道:“荣国侯府也不是我等能得罪的,大人还需谨言慎行。”
孙御脸上满是讥讽:“谁不知道魏玉刑跟荣国侯府关系僵,竟然舔着脸去求陛下赐婚想嫁给七皇子,堂堂七尺男儿,真是不知羞耻,偏偏陛下还同意了。”
副官忙阻止他的话:“大人不可妄议陛下。”
孙御脸上一僵,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冷哼一声骑马走了。
且不论其他人如何议论,魏辛回到将军府。
两位副将跟着他一起进府,一路来到书房,关上书房门,站在书案前等魏辛吩咐。
“如今我虽然封镇北将军,官至二品,不过北域大军十万戍边,我们带回京城的人只有五千,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副将跟他一路摸爬滚打,乃是心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其中一位长得斯文些的拱手道:“将军不可操之过急,我等进京不久,朝中势力需得慢慢经营。”
“且京城中的数万禁军归陛下调配,如今将军已经有北域兵权,陛下恐怕不会让将军涉足禁军。禁军几位将领各有城府,想攀上关系并非易事。”
这也是魏辛担心的地方,他干涉不了禁军,一旦容岐出现什么问题,或者需要京中兵力相助,他根本帮不上忙。
另一位膀大腰圆的副将喷了口气,不满道:“这些京官一个个鼻孔朝天,看不起我等,若不是我们在外厮杀镇敌……”
魏辛瞥了他一眼,他忙收声,讪讪闭嘴。
“京城里世家权贵盘根错节,勾心斗角,不比军营,说话别不过脑子。”魏辛骂了一句,又安排了一下军中的事务,便让他们回去了。
他坐了一会儿,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天边灿丽的落日,余晖在屋内投下斑驳倒影。他捏了捏掌心,起身吩咐管家准备热水。
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翻出将军府,从小道绕到昭王府的后墙,翻身进院。
凌风看清来者何人后上前问候,道:“将军,今日王府来了两位客人,王爷说是昔日故交,现正在用晚膳。”
魏辛脚步一顿:“是什么人?”
“一位叫明珛,另一位叫周作客,武功都不俗,不像是京城中人。”
“罢了,我先去书房等。”
他单手撑住窗沿轻巧地跳进书房,偶然一瞥发现墙下的芍药居然开花了,一白一赤,花色娇艳。
他盯着这株花,若是没记错,清晨离开时这花盆里还是一株枯枝。莫不是容岐让下人换了花盆,可如今也不是芍药开花的季节。
他按捺住心中疑惑,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准备坐下,却看见书案上有一张陈旧的纸,写了东西,看着甚是熟悉。
他上前一步,又觉得不妥,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他盯着白纸黑字上熟悉的字看了许久,像是要盯出一个窟窿。
“好好休息,我看太医配的药确有止疼的疗效,睡前记得敷。”一阵轮椅碾轧地面的声音响起,明珛一边推着他进屋,一边嘱咐道。
净鸿笑眯眯地问道:“小九现在也不方便,要不要我帮你啊……”他脸色忽变,冲屏风处喝斥,“谁在那里?!”
容岐随他一同看去,魏辛绕过屏风,走了两步掀开珠帘,声音没什么起伏:“是我。”
净鸿跟明珛对视一眼。
“这位是魏将军。”容岐介绍他们认识,“明珛,周作客,他们是我的好友。”
“在下魏辛,请多指教。”
明珛二人颔首问好,他们不是古道热肠的人,加之魏辛此时立场模糊不清,便没有多说什么。
明珛拍了拍容岐的肩:“我们先回去了。”
“好。”
魏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二人离去,脸色沉得可怕。那股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狠戾血腥,一旦没了表面那层虚伪的掩饰,让人无端生寒。
容岐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也并没有多问,说道:“今日祖父来看我,说府上人手少,他过两日会再派些人过来。”
“明珛他们身手不错,王府的防卫周全,你便不用每日过来陪我了。”
容岐推着轮椅正打算去洗漱,魏辛忽然走过来,一只脚卡住了轮椅的轮子。
这个动作堪称以下犯上,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
容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语气很淡:“此举何意?”
魏辛淡然一笑,想问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殿内的安神香,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昨天容岐说腿会恢复,他以为那是情不自禁的肺腑之言。
可今天,不仅查了他找来的安神香配方,要从镇国公府派人,还与方才那两位客人态度熟稔自然,无意中将他排除在外。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对容岐已经掏心掏肺了。
他又想,他或许是被容岐亲近的举动迷惑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柔,让他僭越了本自己的本分,将自己放到了不该放的位置上。
容岐皱了皱眉,且不说魏辛唐突冒犯的行为,对方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让他十分不适:“魏辛,退后。”
魏辛盯着他的白玉发冠,发现鬓角有一缕碎发,应该是今早丫鬟束发的时候没注意。
“魏辛,本王命你退开!”
声音由远及近,魏辛回过神来,连退了两步。他单膝跪地,垂首低声道:“臣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烛光投下阴影,他撑在膝盖上的手攥得青筋暴露。
半晌,容岐才开口:“安神香是怎么回事?”
魏辛一时间不知道他想问什么:“臣不知道殿下的意思。”
“魏将军当真不知道吗?”
魏辛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怕自己暴露出歇斯底里的丑态,压低了声音:“请殿下明示。”
“这安神香用多了身体无力,精神恍惚。”容岐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他始终低着头,“魏将军可知道。”
魏辛一怔,急促地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这安神香是我在军中所用。臣在边关多年,认识了一些朋友,这安神香是一位朋友所配。”
他初到军营时大小伤不断,又在几次大战中受过重伤,落了病根,一到寒冷的天气手腕疼得睡不着。
容岐晚上睡眠浅,又经常腿疼,便特意带过来想让人睡个好觉。
他用了很多年,并没有发现有精神不济的状况。不过容岐既然说有,并因此怀疑他,他再辩解也是徒劳。
“是臣莽撞了,”他顿了顿,“臣斗胆问一句,是李太医到访发现的吗?”
“不是。”
魏辛瞬间想起方才那位叫明珛的话,那人应该是懂医术的。
故友到访,发现安神香不妥,容岐心中生疑便找来管家刘启询问,将配方放在书案上是为了让他发现或者警告他。
没有任何信任,连情意都少得可怜。他眼睛胀涩,咬破嘴里的软肉,咽下咸涩的一口血,压住沸腾的不甘。
“臣那位朋友是江湖草莽,恐医术不精,险些伤害了殿下,请殿下责罚。”他指甲狠狠掐住膝盖,裤子下恐怕已经被掐出血了。
容岐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
“系统。”
【宿主,请说。】
容岐问:“他所言是真是假。”
【所言为真。】
系统分析了配方,扫描了两人的身体数据。
【据数据分析,魏辛习武,身体综合素质高于宿主。此药方成分对他有安神催眠之用,宿主久病,身体较弱,用之便容易疲惫,不易经常使用。】
魏辛身处军营,一身军功哪是轻易得来的,恐怕是身上有旧伤,冬日容易疼。同病相怜,就怕他疼。
容岐先前觉得自己对眼前的人心软,实则不是。他的心比石头还硬,不然也不会听说安神香有害的第一反应就是魏辛为何害他。
“是本王误会了,”容岐推着轮椅向前,抬手想扶起他,“你……”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伸过来,魏辛双膝跪地,膝行后退了一步的距离:“不,是臣行事莽撞了。”
魏辛此生最怕侯府的人看他的眼神,现在又多了容岐捉摸不透的态度。
他浑身开始疼,精神极度紧绷,觉得自己再待在这里,会像前世一样忍受不了发疯。
前世,他到冷宫的时间比这一世晚很多,入眼的是冰冷的尸体,爬满尸体的虫蚁,跟被野猫啃食剩下的半张脸。
冷宫无人,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人凄惨死去,连遗体都没能完整。
他从那刻开始就疯了。
容岐死后不久,春猎时,诸位皇子随帝出宫,包括六皇子。
他趁其不备,潜进六皇子的屋内,砍掉了六皇子的头和四肢,擦干净刀上的血迹,心情愉悦地离开,遁入夜色。
半个时辰后传来兵荒马乱的尖叫声。
他动作太快,杀人之后并无一点慌乱,点了安神香睡到早上,才被副将摇醒说出大事了。他本来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没成想并没有任何人怀疑他,因此逃过一劫。
后来他一直处心积虑想杀兰妃,又查出卢修颜似乎跟兰妃牵扯在一起。可对方似乎察觉到了暗中杀机,处处谨慎小心。
他还未能得手,北域几个部族联合在一起扰乱边关安稳,皇帝便派他前往平乱。
他精神一直不稳定,紧绷不安,时常抽搐着从噩梦中惊醒,不慎在一次出行中受了伤,回京之后身体一直不好。
文帝很快新封太子,沉溺于求仙炼丹。新太子颇有他爹年轻时的风范,喜好美色,更爱党同伐异,朝中局势越发混乱。
在他病死那年,北域蛮族联合,以戎族为首发兵二十万,国破只是早晚的问题。
所以魏辛就算对容岐没有恋慕之情,为了边关百姓和同生共死的数万将士性命,也需辅佐明主登基。
烛火轻轻炸出跳跃的光影。
他垂头久了后颈有些酸,敏锐地察觉容岐并没有责罚之意,开口道:“殿下若没有其他吩咐,臣便退下了。”
容岐缩回手,半晌道:“也罢,你先回去休息吧。”
魏辛拱手:“臣告退。”他站起身,躬腰低头离开殿内。
等出了寝殿,他走到花园处站了一会儿,刘启很快赶来。他冷声道:“安神香以后不用准备了,殿下不喜欢。”
刘启也不多问,拱手道:“是。”
“那两人是何来历?”
“老奴不知,那两位公子今日未时左右忽然出现在王府,武功不俗,王爷只说是昔日故友。”
魏辛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他八年未曾回京,离京前甚至没跟容岐说上一句话,又哪里知道对方结交了什么人。
“昭王已经不满王府都是我的人,过几日沈家那边会派人过来,你安排就是了。”他仰头看了看夜空稀薄的星星,“此后你就是昭王府的人。”
刘启一顿,明白了他的意思。
魏辛从此彻底切断跟他们的主仆关系,昭王府的事情不必再向他汇报,即使他问起,他们也有立场不说。
“遵命。”
魏辛摆手离开,如来时一样腹中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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