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崔珏告别后,我来到了楚江王殿外的忘川河畔,这一带离奈何桥略远,鲜有阴差走动,也几乎见不到游魂野鬼。
浑浊的河水微有波澜,鼻腔充斥腥臭的气味,我坐在岸边,盯着连我的倒影都映不出的水面。
鹿灵姐妹站在离我稍远的后方,听着风中诡异的呜呜声,九月害怕道:“主人,我们不要待在这里了,快些回去吧……”
我望着水面上弥漫的森森雾气,淡淡道:“你们若是累了,便回勾魂歇息去罢。”
九音道:“没事,奴婢们不累,等主人歇好了,奴婢们陪主人一同回去。”
据说在忘川河里的,都是不被生死簿记录在册、不得轮回转世的孤魂厉鬼,彼此含怨纠缠,不生不灭,无法逃离。
我曾想过,若是他也在其中,在我渡河时将我扯下去为他垫背,至少也算得上偿命了。
迷雾滚落在暗沉的忘川之上,如那日遮天蔽月的浓烟,黄褐的河水一如火焰下的血迹,被照亮在他的脸庞和胸膛上。
他本该失去光泽的双眸,背着直冲苍穹的烈火,直勾勾地对着我,沾满鲜血的嘴唇微动,幽幽地道:“你在找人,找这把刀的主人。”
我听着熟悉却不属于他的声音,一瞬不瞬地道:“这是你的刀,是我用它杀了你。”
他面无表情,仍然幽幽地道:“人死后,魂魄都会被带到地府,所以你才会来这里,可为什么你要找的人不在?”
一股酸涩冲向喉头,我稳住嗓音道:“你的魂魄不在了,你已经灰飞烟灭了。”
“主人,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九月担忧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再不回去,灵君和仙使一定会担心的!”
他死死地盯着我,继续问道:“他只是被你用他自己的刀扎穿了心,你只是杀了他,他为什么会灰飞烟灭?”
我道:“我不知道。”
九音走上前,担心地道:“主人,不要再说了,奴婢下次再陪您来好好查一次,这次我们就先回去吧,好吗?”
他没有看九音,目光依然锁在我脸上,嘴角隐有弧度,笑容有些怪异:“你猜猜,会不会是有人在你飞升之后,无常未到之前,将他的魂魄消灭了呢……”
我心倏地一紧:“会是谁?”
九月冲到我身旁,焦急地跺脚:“主人!别说了!”
他看着我,笑容在火光下愈发诡异,缓缓说道:“那个戴着龙王面具的男人呀。”
什么?!
花绝双眸弯起,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那是不适于那张皮相的,仿佛笑面夜叉在深林里发出的那样,异常凄厉却狂喜的女人的声音。
“叮铃铃——”
勾魂在腰间惊恐地躁动起来,我猛地站起,眼前有什么微小的白点飘过,我还没看清,有只手便扣住了我的肩头,我心底一凛,鸿运的刀光瞬时劈向身后!
刀锋堪堪擦过指尖,呼啸向另一条闪避不及的手臂,又或是被刻意格挡了一下,泛着寒光的刀刃霎时染血,只见两道身影闪动,向后掠开十数步远,在朦胧的幽暗处立定。
莹白的星点飘散而下,落在脸颊带来冰冷的触感,我抬手摸了摸,唯剩一滴水渍。
阴间竟也会下雪?
过去的经历使我不得不警惕每一场雪,不知这次又会出什么异变,我转头望向忘川,水面早已没有了花绝的身影。
九月退了几步,脚一软,跌坐在地,不远处则是同样惊魂未定的九音,以及捉着她手腕的一人。
那人一身楝紫锦衣,周身凛冽,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我。
是弥师。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纷纷扬扬卷落的雪中,弥师与我默然相对,他微微锁着眉头,好像对我有什么不满。
他褴褛的左袖下,整条小臂鲜血横流,触目惊心,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垂落身侧,任由猩红顺着指尖不停滴落在脚边。
而横亘在其下的,是无数条狰狞的肉疤,交错重叠,深浅不一,皆是年月已久的刀伤。
九月战战兢兢道:“主人,您刚才吓死我了,若不是仙使出手相救,姐姐就要被您砍掉一条手臂了!咦,不对,我们已经是鬼了……”
我脑子有些发懵,怔愣地向前走了两步。
弥师不动声色地将伤疤遮了起来,微微一笑,好像张口向我说了些什么,九月也爬起来,跟在一旁叽叽喳喳,似乎在埋怨。
他们在说什么?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感到浑身脱力,眼前发黑,离他们愈来愈远。
“弥师……”我又踉跄了两步,甚至连自己的呢喃都听不到了,地府的天愈压愈黑,最终塌陷般砸了下来。
梦里,我看到了浩茫璀璨的星河流淌,渺渺云烟卷着银尘,如柔软的星纱般,沉浮于广寒之外。
冰冷,孤寂,满地的银光,仿佛轻轻一踏就会碎开。
这里好像是月亮。
月桂树旁缓缓走出一位仙子,身着云裳,娴雅清冷,怀中抱着只兔子,眉眼间似有淡淡的伤愁与哀悯,与我擦肩而过,向一名青年走去。
她隔着几步远,静静地望着他,而他则遥望着天河那端,隐在夜雾中的琼楼玉宇,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不清那青年的样貌,不过那位仙子……应是嫦娥罢。
嫦娥抚摸着怀中的玉兔,叹息道:“你又来看她了。”
他没有回答,只望着远方出了神,她便走到他身边,一同望向广阔的星云对岸,喃喃道:“你总是会来这里看她,却又什么都不说。”
青年淡然道:“我只能在这里。不过,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听到他说最后一次,嫦娥流露出一丝不解,柔声道:“广寒宫离得太远了,她看不到你的。”
他仍然没有回头,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半晌,低声呢喃了一句,不知是回她的话,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嗯,看不到才好。”
他好像并不期望被看到,又好像放弃了什么一样。
嫦娥侧首,深深地望向宛若冰玉砌成的华美宫殿,它永恒地矗立在那里,那么安静,看起来那么冷漠。
“这里这么冷,你待久了,心也会跟着寒的。你从不和我说你的心事,可我能看得出来,你很痛苦。”
听到这句,青年总算移开了目光,笑着回头道:“我自己竟不知,呆惯了这里,只怕暖的地方会将我烧成灰烬,又怎会痛苦。”
看着他的笑容,嫦娥反倒更加担忧了:“你不打算让她知道吗?”
他僵了一瞬,笑意差点挂不住:“……假的东西,何必知道。”
嫦娥哀伤地问道:“难道不再存在的便是假的吗?这究竟是于她,还是于你而言?”
他轻声道:“不管是谁,都只能是假的……本该就是假的。”
明明看不清他的脸,我却好像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听到他最后的话,我竟也跟着难过起来。
可他是谁?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我看到嫦娥张口呼唤他的名字,可怎么努力也无法再听到他们的声音。
在皎光之中的广寒宫,似乎一下子暗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逐渐模糊,星尘流云离我远去,夜风薄雾向我卷来——
睁开眼时,是疏星清月,树影灯火。
我闻到淡淡的泥腥味,耳畔是淙淙水声,眼前波光潋滟,身下起伏摇晃,好像……是在船上。
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乘着去地府时的小舟,不知何时漂到了沂阳城的内河上,停在了一座石拱桥前。
我抬头,发现石桥上站着一人,身披月华,迷蒙如梦,静静地注视着我,好像一开始就长在那里一般,岿然不动。
而在看到他的脸的一刻,我顿时毛骨悚然。
下个瞬间,我已在栏板上,用鸿运的刀锋抵着他的咽喉!
眼前的人,戴着一副秀美的仙女面具,依然没动,只是透过眼孔继续看着我。
我分不清这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一种汹涌的情绪在奋力撞击我的胸口,连夙心结的流苏都在颤动。
这种无声的对峙,这种悄无声息地到来和冷静的注视,都让我回想起当年的情景——
面具之下,一道似有嗤笑意味的声音传来:“仙君这是在报夜清观那夜的仇?我想着,我当时认出你可没花这么长时间。”
我一怔,鸿运险些脱手掉进河里。
再一看,这人脖子上竟缠着两圈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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