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卡布奇诺玫瑰与满天星(上)

我推开门时,小卫站了起来。我突然发现小卫的眼镜戴得有些斜。

“现在,新的专栏也定了,最新写的稿子也差不多审好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一阵子?我这几天可能有件事要处理一下。”自顾自说着,我招呼着小卫重新坐下。我下意识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浅灰色针织开衫那柔软的茸毛似乎微微地扎到了我的手,使我想起去年冬天棉拖里暗藏的半厘米稻草茎叶。

“休息好啦!看你这状态,真的很让人担心!”小卫完全没有再向我提起我的邻居,而只是用大大咧咧的笑容掩饰她那小心翼翼查看我的气色的眼神。她真的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了……

“收拾一下,我们出去吃顿炒鸡呗!吃完再逛个商场,差不多到五点可以去街口那家面包店买半价面包。”

“好——哎哟,正好,让我在你家洗个澡,你顺便把你那盒宝贝酸奶喝了,记得就着这个馒头——”小卫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然后像变戏法似地从我送给她的那个带绿色飘带的米白色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那个内壁挂着细密小水珠的塑料袋沙沙地蹭上我的胳膊肘,真是难为她老是操心我的三餐。我匆忙用胳膊肘夹住她向我抛过来的馒头时,手掌突然像是被什么砂纸擦着了,“咚——”那盒红枣酸奶磕到沙发边,浑身抖着机灵似地滚到了地上。这时,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并且由于太不好意思而低下了自己的头。我神神叨叨地抱着酸奶见爷爷奶奶的样子,恐怕跟我高中时因为怕冷而直接在毛绒睡裤外罩校裤有着差不多的喜剧效果。那个时候啊,我因为自己的小小偷懒而浑身不自在,周围偶尔传来的搞怪目光也总让我觉得自己在当众睡觉。由于太过羞涩,我一整天都忘了去查看自己的裤脚——裤脚那儿啊,露着整整半截的绿色小熊头。

“知道啦,你快去吧!我这就吃——”

我笑着抬起头,站起来推着小卫往浴室去。她把眼镜、项链和四个耳钉递给我之后就关上了浴室门。

我把东西放在卧室里的梳妆台上,然后从抽屉里取出放眼镜架鼻托和迷你螺丝刀的收纳盒。

浴室里的水流声停了,给拖把脱水的“哗哗”声开始发力。

“哎哟,项链把我头发钩住了……”

“啪——”

“哒哒哒——”

“OK!”

“谢谢——哈哈哈,你花着嘴巴就来救我!酸奶,酸奶……不对,是左边,嗯……再上面一点……OK!”

我走进卫生间洗手,身后又传来小卫毫不吝惜的赞美:

“哇!这身衣服好适合你,绿色真的和你很搭……合着你和绿色也是双向奔赴啦!”

“嘿嘿!现在几点啦?差不多十点半出发好了……”

“都十一点了呢——”

“来了来了!‘肘’吧——”

“好嘟——”

刚端上桌的炒鸡还在大大的圆盘里咕嘟咕嘟。夹起一筷子的粉丝吸溜吸溜,土豆咬开全是咸甜带辣的汁水味儿,纯纯的鸡肉块在筷子中间像个果冻一样瞎晃,直诱得我俩两眼放光,吮一口筷尖的汁水相视一笑。这时店里走进两个人,瞧两人走路时轻缓又偶有拖沓的步子,想必是一对恩爱的银发夫妻。

“两个人吃,点多大一份好?”老爷爷问店里负责招呼客人点菜的小朋友,亲切磁性的嗓音使我一时忘了咀嚼。一个让我激动的想法携着一道闪电般敏锐的正午阳光贯穿我的全身。回头一看,我却还是怔住了——原来,老奶奶正环视着店里清爽的装修,这会儿赶巧对上了我探案式的目光。她立时对着我莞尔一笑。慌乱之间,我笑得眯缝起眼睛,而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我那两片不争气的嘴唇眼下正在阳光下显得油光发亮,我对着奶奶点点头,顺势就要把脸埋进饭碗里。

等我再抬头看向奶奶时,奶奶正对着小朋友说:“我们要不辣的那种炒鸡。”

老爷爷这时也看见了我,我们便互相招了招手。招手间,老爷爷又对着小朋友重复了一遍:“我们要不辣的那种炒鸡。”小朋友眉眼间似乎闪过了一丝疑虑,可我以为那只是因为小朋友有些累了。

老爷爷和奶奶本来似乎是想坐在我隔壁那一桌的。可等到走近,他们才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手机。

“啊,有人了啊。”老爷爷轻轻地说,便牵着奶奶坐在了我正前方的一桌。我们之间又还是隔着一桌的。在我眼角的余光里,他们身上深色外套形成的阴影般的色块搅乱了从玻璃门外照射进来的阳光,莫名使我觉得亲切。不知为何,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高中时的那场毕业典礼——那个时候,我走进校门,心里带着最后再看一眼他的希冀,忐忑又忧伤、伤感又平静的心情就像夏日微风里的荷叶轻轻颤抖。我走过绿油油的黄杨树丛,抬起头看见了他修长的身影。我小心翼翼地放慢脚步,害怕他回头,害怕这一场偶遇又被误解为我那居心叵测的刻意接近。我试图偷拍他的背影,可等到他在一个转角消失不见,我有所回味地打开相册时,我才发现自己方才摄下的只是一幅只剩下苍白线条的手抖巨作。我笑一笑,假装对心里那个怅然若失的自己视而不见,然后走进典礼现场,挑了班级中后的一个小板凳坐下。来到现场的人越来越多,可他迟迟不来,与我相邻的那个隔壁班的位置一直都空着。我一面开始以为自己刚才遇到的人可能真的不是他,一面又觉得这一次他真的可以坐在我身旁。但就在他就要到来的前一分钟,那个位置的板凳底下被塞了一个书包。一切都完了。一分钟后,他的尖而深厚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牵引着他的脚步朝我压迫而来。可我只能若无其事地看手机——他不会坐在我身旁,甚至不会坐在我的左前方或者右后方——他会离我很远,越来越远。那样想着,我似乎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决计不再主动爱他……

那时的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内,除了他在我身旁短暂停留时说的那句:“啊,有人了啊。”

我挑起三两根粉丝放入嘴中,轻轻眨了眨眼。我知道我不可以再想下去——我偷拍他,他一定发现了;他的初恋和他重新取得联系,他的初恋告诉我他表明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人;我把那本有关他的毕业相册扔到一个我今天已经想不起来的位置,用双面胶粗暴地贴掉所有的他的脸,所有的他的联系方式;我删掉所有有关他的照片,几年后又发现一张漏删的照片,照片里他趴在桌上午睡,手指是那么修长白皙;我借着一时的劲头,决心正视自己长久以来不曾停止的对于他的想念,于是输入不曾忘记的他的邮箱;我还是像个傻子一样,十年来,他对我爱答不理,我却日渐深爱他;我羡慕许晚,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抬头间,越过小卫的精灵般的双眼,越过三四个人的后脑勺,越过两三个人的光额头,我又一次对上了老爷爷温热的目光。不知为何,我粗暴地避开了那和善的目光,假装醉心于眼前渐渐冷却的鸡肉。那样的越过人群的对视,曾经长久地提醒着我的懦弱。我从来都没有接住过,卫亦然望向我这个方向的,并不冷漠的眼光。这么多年了。我越来越觉得……我就是回避型人格吧。

大学时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同学介绍说,卡布奇诺玫瑰的花语是珍惜遇见。那时,我短暂地以为自己可以喜欢别人,决心珍惜和那个人的遇见。后来,我陷在对于你的想念里,时隔两年,又开始打扰你的生活,同时也使那个人觉得自己受了耍弄。我从来都没有在现实里守护好遇见,只是把遇见当成了遗忘的前菜,又苦于厨艺不精,无法烹成遗忘这道绝世美味。我只会写作朦胧美好的遇见,只会用文字为自己开脱。我私有一种爱,如此而已。

但是,十年之后,我想送你一支卡布奇诺玫瑰。卫亦然。卫亦然。卫亦然。

“你咋吃个饭还走神了?吃饱了不?”

小卫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害得我脚下一时打了个趔趄,就像遭了鬼压床似的。我还没顾上憨笑,就伸长了脖子往前方张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老爷爷和奶奶已经走了。

“我们是不是已经吃了很久了?”

我其实完全没有吃撑,甚至觉得时间只过了至多三十分钟。

“也还好吧,等上菜也等了十多分钟,最多也就吃了四十分钟吧。要走吗?再吃几口?”

“噢……这样。嗯……算啦!走吧!”

我抓起手机塞进包里,走了三两步又开始反复摸自己的口袋找手机,这就又把小卫吓了一跳。街上来来往往的居然都是打扮入时的年轻人。

“我脑子……手机明明在包里……诶?我放包里干嘛……”我喃喃着挽住小卫,又接着念叨,“这几天想回家去一趟,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哎呀,奶奶一定想死我了!”

“真的,你早该回家去看看了!”

“不知道商场里有没有卖花的,想买……”我突然止住了话头。真的太不好意思了,一不小心把自己心里的悄悄话说了出来。不过小卫这会儿正盯着路口的一只机械狗,瞧她那拍视频入神的样子,兴许也没有听到我最后那些话。

进入商场,我俩正商量着要不要看电影,从一家精品店里却传来一阵让我的心头为之一颤的乐声。那曲子缠绵又决绝,像是带着晚枫那样深沉的红,直直地蒙住了我的眼。我想哭。

“好伤感的音乐。”小卫不禁感慨。总有那么一种伤感的音乐,让人避之不及,欲罢不能。

“这首曲子叫《LOVE》。”

“真的?”

我只是盯着眼前黑白纵横的大理石地砖,用力地、诚恳地点头。

突然,一种熟悉的牵引感将我拉回了一种明媚的现实。我被动地松开了小卫的胳膊,猛地望进一个人的眼睛。我们的眼神诉说着0.01秒之前发生的那场激烈的碰撞,我的目光坠入他的怀里。

“是我。”他说,怀里的满天星因着他的手突然的使劲簌簌作响。

“嗯。好久不见。”我知道自己在撒谎。不知为何,从这一刻他眼里不同于以往的零度的热情里,我取得了一种可以使我心安理得采纳的证据。我和他的重逢,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梦。

“你也来逛街?是给许晚买什么吗?”我想,许晚也不是梦。确切地说,我有些希望,许晚是比我更真切的存在——她有着在我眼中不曾犯错的青春。而那样的她,如果非要拥有一种爱情,那应当是我如今见证的模样。我是一个眉间粘住一团柳絮都会感到忧伤的人,这么多年来,有太多人对我说:“和你相处,真的好累好累。”我是一个看到枯枝刺破蓝天就会发笑的人,人们与我交往,或许只是因为我总愿意笨拙而热烈地给予鼓励、安慰。我乐意隐藏住我的所有忧虑,就像一个极端自我的人,尊重所有人,又很难听得进人们给予我的真挚意见。我无法想象一个小心翼翼的我把另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搞得遍体鳞伤。可惜,此刻,我望向他,看着他的眼神在听到“许晚”两个字时变得温柔无限,心中就不断涌现我曾经给他带去的困扰与打击——尽管他曾经斩钉截铁地说着“我也不在意这些”“我从来都不关注你”。也许,一个心甘情愿奔赴很有可能不存在的爱的人,就是会这样一厢情愿,试图让自己相信——我和那么一个人是相爱的,奈何情深缘浅,奈何不过是虐恋……真的是在太小的年龄看了太多的偶像剧。

“嗯,但是,许晚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你……”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太……”

“你真的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说话间又把我向自己拉近了一点,而我这时才着急忙慌地抽出自己的手。他有些歉疚地看着我微微发红的手腕,同时又向我走近一步。我近乎熟练地避开他的目光,猛地发现小卫已经不见踪影。我给她看过我和眼前人唯一的合照,她也许认出了吧。不知为何,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而就在我决心直视他双眼中的未知时,一阵熟悉的晕眩感向我袭来。同样的过曝的惨白,刺眼的天堂般的圣洁的白,倏忽一闪的黑色人影,一只散发着柔光的手。这一次,我选择了抓住那只伸向我的手。回过神时,我竟然紧紧地抱着他。他的手轻轻地覆在我的腰后。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等等,这就是‘异常’吧?昨晚在你家也是。对!你家。可是今天一位老爷爷给我开了门。那是他的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在哪里……不对,我们在这里重新遇见,然后……我在说什么啊,哈哈——”

三十秒里,我说了那么多,过去十几年的失语恍如一梦。我和他恢复到相隔五十厘米的状态,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这显然不可能。

他示意我去靠墙的长椅上坐坐。我想,没有咖啡的长谈,真的要发生了。

“对,这些都是。我不能再向你多说什么,但也许以后你会明白,甚至就是不久以后;又或者……”他侧身对着我,用一双沾了魔法的眼睛凝视我,停下话头,浅浅地笑了一下,“我现在慢慢明白了,那些事情,你不需要明白。”

也许是因为那样的温柔的微笑明确地与我相对应,又或许是因为魔法,我忘记了回避他的目光,并且突然有些异样地想到:以前,他很少对我笑;随着我们的过去远去,我认为,他从来都没有对我笑过。这样彻骨的感动足以蒙蔽我:我不觉得他在对我打哑谜,不觉得我看不透他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

“所以,我和许晚长得像,并不是偶然,”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他怀里满天星不曾停歇的战栗无声地表白着他那紧张的心,“我的责编朋友不认识许晚,也是事实……我们的确重逢了。”

他不说话。他还在等。

“好吧,我不懂,但直觉告诉我,我不想搞懂……”我忍不住笑了笑,似乎是在有意宣泄一种没来由的任性,“我还想知道,我们的生活……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得是多蠢的问题才会让一个人愣在原地后又笑得捧腹呢?

“嗯。你呢?”

“嗯。晚上还要去老爷爷家串门呢……”我一时又慌了,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些惊讶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又笑了。

“我知道。”

我喜欢这三个字,像喜欢抹茶一样的喜欢。这份喜欢偶然开始于我和他认识的第一年。眼保健操时我对他说过这三个字。当时,他愣住了。那个时候的我,什么也不懂,很没有礼貌,一点也不懂得尊重别人。十足的傻气,十足的任性。那时的我,只是一个下意识用最夸张的表情表达喜怒哀乐的家伙,又早早地醉心于语文作业里的造句写话、阅读理解。

这一次,换我愣在原地。

“哦,那你呢?和许晚一起——”我竭力想让自己显得自在,可指向他怀里满天星的那根手指却极不自然地曲成了鸡爪。

“我一个人。满天星是给你的。”

我的眼前是五彩的星河。我的身旁,坐着一个人。他无情地看着商场里人来人往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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