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经问过,匹诺康尼是什么?
有人曾经回答,匹诺康尼是闻名寰宇的「盛会之星」,只要有足够的信用点,它更可以是享乐主义永恒的天堂,为此银河的大部分人都愿意花上半辈子的时间,只为拿到一张通向永恒狂欢的入场券,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是,匹诺康尼也是建立在美梦之上的乐园,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换而言之,只有通过睡眠进入了由家族精心维护的梦境中,梦中的匹诺康尼才会是货真价实的梦想之地。
那么现实中的匹诺康尼又是什么呢?
“是公司自失去以来便日日夜夜都想要收回的边陲监狱。”
即便在即将结束的谈判会议上被主导的一方星期日突然提问,差点就在记忆回廊中漫无边际地游走到直到有人再次呼叫自己才会回神的瓦沙克也依然面色不变地回答了星期日的提问。
“不错,正如阁下所说的一样,就算匹诺康尼在银河中再怎么声名远扬,它在公司眼中的价值也永远只有这一个。”
作为被上一任「梦主」收养的现任话事人,外貌与那份隐藏在自身光鲜艳丽皮囊之下的扭曲性格都得到了瓦沙克乃至希佩的认可,无限趋向于前几任「橡木家系」家主的现任家主星期日颔首承认了祂本人给予的最正确答案。
星期日与现在的「橡木家系」不能说除了自身所有的地位以外几乎毫无关系,只能说没有一丝在血缘以内会存在的关系。
所以他才能够很坦率地面对现实,而不是像早就到了该与世长存的年纪,却还仗着希佩不在意的仁慈而在梦境里继续苟延残喘地进行他的人生的其他家主一样,打死都不承认这份既定的结论。
“那么按照您的想法,您希望「家族」该如何处理这位被公司派来的代表?”
“哥哥?!”
别说是弄得都已经自觉当个旁听者的瓦沙克不由得发出一声“啊?”的疑问,就连当事人砂金和同为旁听者的知更鸟也被星期日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询问给整得人有些发懵,后者更是惊叫出声,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端坐在沙发之上的兄长。
不知何时从何开始,就算借助天环族特有的读心能力,知更鸟也已经无法弄懂这位与自己因为大人们愚昧封建的决策而分别了多年的血亲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一举一动又是出于何种想法。
她所能给予对方的只有自身基于他们二人约定与梦想之上的无条件信任,但……那还是属于「他们」的梦想吗?这些知更鸟都不得而知。
因为在一切都落下帷幕之前,她甚至都没有空闲时间来感到哀伤。
“这下可是出乎我的预料,其他家系的话事人会允许你把一位公司代表的生死交给「家族」的外人来判决吗,星期日先生?”
在星期日夹杂着无声威胁的微笑注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的砂金从自身不知道哪里还没有被搜身的猎犬找到的衣服夹层中拿出了一枚带有他温度的筹码,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何为“死亡”的恐惧般将其放在右手的手指指尖上灵巧地把玩。
“曾在一纪一度的谐乐大典上,神主就曾借助过祂无所不能的化身多米尼克斯(Dominicus)对家族下令过‘「家族」一定要视阁下如拥有三重面相,在梦境中具有无上威光的祂(祂们)’的命令。”
神色虔诚地背诵着在过去日子里自己必须要熟读于心的典章,被希佩歌颂着的瓦沙克发现星期日每次在引用典故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将他的右手轻放于胸前,仿佛下一秒就会又说出什么惊天骇闻的消息。
“如果说祂即是我等必须信仰的神主,那么阁下在祂庇佑的匹诺康尼中也应持有与神相同的权利,而非砂金先生你口中所言的‘外人’。”
……好吧,确实挺惊天世俗的。
希佩的确在某次谐乐大典,祂屈膝降维于他人身躯之上的一个时间段下达过这条命令,瓦沙克也的确在祂上次来到「树」顶端之上的时候听过对方用棉花糖般轻飘飘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起过这件事。
但祂怎么都没有想过,居然真的会有家族成员无条件相信着这条听上去就很无厘头的命令。
一时间瓦沙克都不知道是该赞叹这位在数千万个结局中至少有五分之四可能性都将成为希佩降维身体的星期日(dies Dominica)怀有的如此纯粹的信仰,还是应该顺着对方肯定自己的话语来宣布「砂金」的结局。
“在我说出自己的想法之前,我稍微有些好奇「家族」……或者说你希望如何处置「砂金」,星期日?”
实际上不论对方的回答是什么,这份未知的答案都不会影响瓦沙克的判断,祂只是想知道一件事,一件对他来说毫无紧要,对祂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但又是祂心血来潮地想要了解的事情。
“如果依照我的想法,我会成为祂手中的利器,为祂披荆斩棘,给予那些妄图破坏祂所钟爱的梦中世界的外邦人无情的惩戒。”
不带一丝多余的犹豫,星期日垂下眼眸,郑重地说出了自己从接到砂金电话的开始就已经为他想好的答案。
毫不意外,面前的他在此次轮回中还是和他的先祖,也和上次的他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可言。
即便瓦沙克早就已然从被迫看见的命运走向中知道了星期日从未变过的回答,但祂还是不禁感叹出来。
一个两个都是那种喜欢将自己私/欲隐藏在所谓的“同谐”名义之下,尽管最终目的都是好的,但是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家伙啊。
“虽然知更鸟已经听过我的感叹了,但眼下我认为还是要再重复一次,你和她简直与「橡木家系」的祖先……也就是你们的长辈一模一样,不论是从各自身份上的接替,还是从性格方面。”
就算像白汀一样再怎么不在意隐藏在话语后的潜在意思,在瓦沙克第二次重复了在“身份”上的相似程度后,所有听者也会有意无意地想到另外一些可有可无的地方,更别提被隐喻的后者也的确是有要事隐瞒着众人。
准确来说是隐瞒着星期日吧,但兄妹之间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双胞胎终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瓦沙克这么想着,却也没有当面揭穿知更鸟的意思。
祂跟着星穹列车来匹诺康尼只是为了和他们进行一个轻松的度假,对这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翻动的暗流没有要主动招惹的必要。
倒不如说如果不是这副在未来很有可能发生的「砂金」被拔光羽毛又哭又闹地逃回公司的模样太有吸引力,瓦沙克是说什么都不愿重新与「家族」扯上关系。
和单独的希佩可以扯上很多必要或者不必要的关系,祂们可以在对方一手建造的鱼缸(匹诺康尼或者其他家族掌控的星球)里欣赏着各式各样的鱼群(不同派势的人)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游来游去引起争执的姿态。
如果希佩高兴的话,祂们也可以带上经常会来到鱼缸外一块欣赏鱼群的阿哈,偷偷变成鱼缸中三条游鱼,把事情搅得更加天翻地覆。
唯独和祂旗下的「家族」不行。
连祂这样对大部分事情都不在乎,只会跟着当代“许愿者”混吃等死的家伙,都受不了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和“温馨共谐”的「家族」扯上半分信用点的关系。
即便是一直保持着在水面上下来回游动的游鱼,都不愿在有渔场主喜爱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变成一条沉入水底下溺亡的湛蓝色海鱼。
“我应该可以这么认为,这是您给予我与家妹的无上赞美吗?”
瓦沙克带有双关寓意的感叹未能引起星期日的多加注意,对方反而习惯性地将他的右手轻放于胸前,微微垂下眼眸,活似一位听天由命的神父。
或许是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在脸上表露,但那又如何?
就目前而言星期日与瓦沙克的关系并不足以让祂在意对方内心的真实所想,虽然不被在意的一方貌似受他信仰的星神影响过深,对瓦沙克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偏向了希佩对待另一方几近没有下限也没有上限的无条件纵容喜爱就是了。
“……我只是把我的想法如实说了出来,你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星期日此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不还口”的和善微笑与相似的宽容态度让瓦沙克几乎幻视“希佩降维”这件事已经提早发生在了对方的身上,但很快就清醒过来后的祂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虽然这副身躯连头皮都只是一个无用摆设。
“以及没有必要现在就给予「砂金」永恒长眠的死亡,除了他以及背后公司对匹诺康尼的冒失意图,他当下的所作所为都应该还没有伤及家族的任何利益。”
否认了对方对任意从公司到匹诺康尼的客人都针锋相对的想法,瓦沙克现在反而闭口不谈自身对「砂金」的态度,只是从他对匹诺康尼造成的微小影响试图说服这位明明拥有着一票宝贵否决权,却还在多此一举地询问自己意见的家族话事人。
只能说这很「同谐」,也很符合希佩平日对待未开化的动物们(家族成员)的做法。
“我明白了,那便依照您的想法来行事吧。”
星期日的轻易松口让瓦沙克在一瞬间怀疑对方的本性并非与他的先代像条蟒蛇一样阴森难缠,但接下来的说辞又很快让祂否认了这个怀疑。
“不过就算给予恶人的死亡能够因您的宽容之心获得暂时的赦免,但是一些预防谐乐大典不能按时举办的措施还是必须要有……比如,将砂金先生包括基石在内的所有行李都一并交给「家族」来暂时看管。”
将这个想法光明正大地暴露在另外在场的三人面前,这下连瓦沙克都明白星期日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更别说比祂在人情世故上还要老道不少的砂金。
从一开始自己被宣判死刑开始,砂金就觉得这发展光是想想都觉得太过丝滑了,丝滑到他几乎下一秒就能猜到星期日隐藏在“死”之下的目的,只是他手头上现有的仅剩筹码可不足以让自己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待那把断头的命运闸刀缓缓接近双膝跪俯在地面上的自己的颈脖处,却又在瓦沙克的随手一言中不情不愿地被迫升起。
看啊,他又一次在命运的博弈中全身而退,赢下所有。
轻弹着指尖中的筹码,砂金面带笑意地静静倾听着被星期日摆了一道的瓦沙克与摆了对方一道的星期日间关于自己的对话。
“即便我不出言阻止你的行动,「砂金」的死亡对你来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而如果我阻止了你的行动,意味着我将会因为这次的阻止欠下一次你的‘许愿’。”
就像在前台的时候出言阻止了姬子与砂金即将达成的交易,瓦沙克并非对这些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祂只是对这些因为一方逝去就会断绝再无联系的脆弱关系在大部分时间段内都不屑一顾。
因为很麻烦,而瓦沙克讨厌麻烦,所以不愿去计较,更不愿去摆明着说。
“明面上的退而求其次,实际上的一石二鸟……我要收回我之前的感叹,你比你的祖先还要过分,也更加贪得无厌,「星期日」。”
就算自己被凌驾于自身之上的高维存在如此具有威慑力地凝视着,星期日仍旧在笑着。倒不如说,他现在的表情可比刚才那副完全是出于礼貌的克制微笑要真实了不少。
“作为现在的「星期日」,我很高兴能听到您这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评价,阁下。”
从自己和妹妹被橡木家系收养的那一天起,星期日就很讨厌那些将自己兄妹两人与他们名义上的先祖进行区分比较的类生物。
上一任“星期日”与“知更鸟”死亡了,下一任“星期日”与“知更鸟”就会在不日之后作为橡木家系家主与梦主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
就好像在人们眼中,重要的只有“星期日”与“知更鸟”这两个被世世代代依规继承的名字与名字之下代表的身份,而真正的他与她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星期日厌恶着这样古老迂腐的规定与自己被迫继承的身份,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这副几乎就是先祖本人站在镜子前的相似面容,他与妹妹的生命恐怕早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如风中残烛般被寒风毫无情面可言地带走了。
好在自己的妹妹在继承「知更鸟」的同时并未一并继承「梦主」的身份,他不会失去自己心爱的妹妹,完整的「知更鸟」与「星期日」也不会同时降临在橡木家系,上任「梦主」的期望永远都无法实现。
但这些都只是迟缓之举,所以在给各方派系编写谐乐大典的邀请函的时候,就像自己曾经笨拙地为她搭建的简陋舞台一样,星期日笨拙地设计了一个只有他自己一人孤身作战的计划。
一场要利用此次匹诺康尼一年一纪的重要仪式与那颗承载着梦境核心的星核,将尚且没有完全入局的妹妹如同不再被需要的疤痕般,一点一点被他剥离出「家族」注定失败的宏大计划的计划。
他已经两只脚都深陷其中无法脱身,但至少要让那只从小都贴心保护的鸟儿带着他们的梦想远离名为“泥潭”的艾瑟普隆星系,在更大的舞台上更加快乐地歌唱。
那还是属于「他们」的梦想,只是在一切都落下帷幕之前,星期日甚至来不及让自己的心免于哀伤。
而在这场不会是百分百成功的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便是那位曾经在无意间支撑了他们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也是当下隶属无名客阵营的阁下。
“只是还请容许我纠正一点,砂金先生的死亡并非对我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而是对「家族」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不会在乎到来的公司代表会是「砂金」还是其他「宝石」,已经借此成功实现了自己一半目标的星期日对计划中的一切都会一视同仁地对待,平等地给予他们相同的结局。
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不久前还是另一个结局的命运走向,因为自己改变了态度的发言而发生了几近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是自身永远都会像纯洁无瑕的花儿般不会改变的瓦沙克一时间也会有些语塞。
最离谱的是平常来说应该都是瓦沙克让别人感到语塞,而不是别人让祂感到语塞,只能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符合「同谐」的定义,也很符合祂对「星期日」的刻板印象,每次都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把我的想法如实说了出来,把自己的真心都掩藏在万众瞩目的「家族愿望」也好,还是无休止地进行着连自我都被糊弄过去的自我欺骗也罢,你要怎么理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就算本来就没有计较的想法,瓦沙克也不打算在这里与几分钟前坑了自己一把的现任「星期日」继续共处一室,现在的祂倒宁愿一边提防着现在毫不相识的「砂金」捅刀子一边与他同行。
“我不会因为你的算计而反悔收回承诺,但相应的……只会有这一次了。”
缓缓起身打算离开,站起来的瓦沙克用余光俯视着因为坐着而比现在的自己还要矮上一截,但就算两人并排行走自己也仍然要高出不少的星期日。
“下次,就是用你的存在来作为愚弄我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了。”
此刻瓦沙克的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那种“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摆烂气势,与之相反,星期日终于褪去了他那份游刃有余的微笑。
抿起嘴角仰视着对方,星期日现在才明白《谐乐颂》中所记载的,那位与神主在寰宇中犹如身处自家后花园般漫游同行,微微抬手就能轻易改变一个星球命运的存在发怒起来到底是多么可怖。
毫不夸张地说,就算是坐在一旁实名欣赏乐子,距离那些真正看乐子的假面愚者们只差一步拍手大喊“打起来打起来”动作的砂金,也会对这种百分百就会一无所有的赌/局敬谢不敏。
这可不是怯场,这可是来自他这样只有赢下所有和一无所有两种结局的赌/徒的最好伙伴第六感的善意提醒。
自家同事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目光放远,聚焦长线……就是投资成功的秘诀。至于现在嘛,还不是自己成为万众瞩目焦点的必要时刻。
将一直在玩弄的筹码收回兜里,看够了热闹的砂金趁势跟着瓦沙克一同起身,同样礼貌地拉开大门,也同样地做出了“请”的侧身姿势,等待对方的先行离去。
在大门关上的最后时刻,用余光瞟见了因为星期日在谈判中做出近似于“冒犯”的小花招而看上去分外紧张的知更鸟,瓦沙克突然联想到了来自「星期日」的那份自以为是的认知。
于太阳刚升起之时清唱的鸟儿,它的歌声汇聚了众人的期望,以它自身做梦的权利为基础,再辅以随着无名列车前来的外来客们一些举足轻重的帮助,十二个引人入胜的美梦就这样拔地而起。
但如果鸟儿也流连于无边的美梦中不再歌唱,如果外来客们因为不可避免的原因无法再提供任何帮助,那么那些承载了千万人理想,傍依而生的梦境又会怎样?
这不是祂和其他不是「家族成员」的外来者们应该关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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