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絮雨,梦里也氤氲上了一层青霭,苔藓们顺着骨罅向肌肤蔓生,恍惚是小狗濡湿的舌头舐弄着眼皮。
“哥哥…,你饿吗,是不是该吃饭了。”陈熹习惯性探出臂弯去捞,“今天吃烙饼吧,我去院子里摘点蘑菇,混在面粉糊里。”她指尖向前摸索了两下,屋内阒然无声。置身于真空的惊惧顿时扼住鼻息,陈熹跌跌起身点燃一支蜡,抬手去抹眼前那层浓白的胎脂,才发现是块纱布。
蛰痛来得后知后觉。猛地回忆起发生的一切,她抓起蜡烛往客厅跑。
“陈时?”油洼泼出一道长红,在手上钻木取火。陈熹恨光照得还不够快,扑到次卧、厨房、厕所,一扇扇门急吻向墙面又颤颤地弹开,“陈时!陈时!”
所有房间都没有那人。
石平的枪一度是悬在时间线里的狗哨,陈熹最怕它骤然响起,可当小院儿里也找不见陈时的身影时,她不得不面对更为恐怖的事:每一次回溯,都在让这个宇宙的秩序更加混乱,她的身体,她的精神,还有他的动向,无疑在向某个不可逆转的临界点逼近。于此时此刻石平的枪声反而似回家的童谣,她不是被击杀的雀鸟,她是枪响后飘荡在空中的羽毛,心便会在尘埃落定中又轻又重地摔下去。二十年是苦果亦是解药,她悬丝般的理智就会再次地凝聚。
然而这次一切都变了。曾在上一次肆虐来的变异种凭空消失,在这片区域里甚至听不到一声嘶鸣,石平的枪也没有响,一切都祥和如最开始她所调查的那样,这儿是片福地。
这儿是片福地…,这儿是片福地,这儿怎么可能是片福地?!在她接受了这里充满着危险,要步履薄冰,要小心翼翼地活着之后,这儿又突然变幻了面孔。不,不可能,一定发生着什么,只是她不知道。一定是有人割了这块土地的声带,打断了这块土地的骨头,将这片土地吊成了尸僵。这儿肯定发生着更恐怖,更无法理解的事情——不然她曾经的苦难又凭什么!
“陈时!陈时你在哪儿!”陈熹奔着便利店的方向每条街道里穿梭,她想他兴许是去找东西。他要找什么?家里有什么是需要他去囤的?什么东西这么急用?急用到必须要一个人出门找?急用到宁可背弃承诺?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
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明明已经多熬过了四十天,为什么,为什么就非得要往外跑?难道必须要将他的腿骨打折,将他用铁链用手铐绑起来,他才能安分一些吗?
不,这些都不重要,快点,再快点,必须要抢在石平或者别的什么意外降临前将人找到他,那些未知的东西在后面追了,它们一定是在追了,在无声地收紧绞索,要再一次将他们分开。她不能让他们如愿,绝不能…。
铁灰建筑张牙舞爪地吐出内脏,陈熹像一颗果子在三叶刀里颠沛,那些尘屑刮过她的身后,把她的思绪与理智摧毁。孤身一人的日子仿佛已经抓住了她的发梢,她只能奔跑,企图用支离破碎的灵魂越过光速。
没有族群是恐怖的,它意味着没有归属,没有阵营,没有土地,没有生存的资格。在永恒的孤寂中诞生,不具备任何权力,只能依附,只能苟且,沦为其他族群的玩物,被陈列,被驱逐,被绞杀。直至死亡的那一刻,即一种智慧、一种文明、一种可能性的彻底湮灭。彻底的,被遗忘。
所以生物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是繁衍。浩瀚的宇宙之中,每一个生命都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回声,渴望在黑暗中听到另一个心跳的声音。一只濒危物种必须在天灾**当中翻山越岭地找到另一只濒危物种,死亡才显得不那么凄凉。当骨骼风化,在岁月里挫灰,它们缠绵着,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永恒,至少它们会永远记得彼此。
陈熹并不畏惧人类的威胁,又或者她是畏惧的,她畏惧无法摆脱的亵玩,将她带入人类的社会,了解人类的思维,却又毫无人类的尊严。但最终她最憎恨的,是与自己伴生的陈时。他让她明白自己真正的同伴,真正的归属,真正的来处,可他一次又一次抛弃了她,将她遗留给为他们带来这一生灾难与痛苦的人类。
“陈时!回答我!陈时!”
骗子!骗子!骗子!
呼吸忽然被反刍上的一团东西顶住,周身全是风,但那风无法穿流进她的脏腑。她卡住了,被歇斯底里震坏了耳膜,扯坏了嗓子,世界就这么突然万籁俱寂。什么也没有,就连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心跳也触碰不到。
陈时两个字是引领行星的轨道,又好像方寸大的鸟笼,他被搁置在固定的位置,而她一头扎进来,明知道将一起困死在罅隙中还是一头扎进来。他就这么将她困在里面,用血液钩织出锈迹斑斑的网,当他的目光如绒毛膜般将她拥抱,网就无声地勒进她的皮肉,收紧,无限地收紧,直至她被割裂成为一滩肉泥,再一点点凭借尚存的神经拼合。她摸不清美梦与噩梦的边界,它将永远模糊,像培育仓里的药液,像肌肤下的脉络,像眼下那颗痣,透过镜面的折射时甚至难分彼此。
陈熹已经很难不恨陈时。
如果不能拥抱住他,那就杀了他吧,让她来杀了他,他就不会再离开,不会再脱逃。背叛者就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哥哥…。”雨冲破她的血管淋漓在天地之间,指甲里窝藏着肉屑,她觉得痒极了,也许是陈时正在她血液里生长。她想将他扯出来,流多少血都无所谓,她要他回来,站在自己面前。“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回来,哪儿都别去。陈时,哥哥,哥哥,回答我,你回答我。”
难道他看不出她疯狂之下的恐惧?难道他听不出她崩溃之下的哀求?难道他不明白她怨恨之下的呼救?
日月交替,这片乌托邦,她精挑细选隔绝人烟的世外桃园,安静祥和的福地,寂静如死,成了她一个人的陵墓。连同水管爆裂声也消失,它只是如常地蜿蜒回地心引力的怀抱,窗外也什么都不会经留,哪怕将门窗四面八方地大敞也不会闯入一只变异种。
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即将如夕阳一同熄灭。他不在任何一条街道也没有回家,石平没有来,变异种没有来,陈时切切实实地是自己跑掉了。
“你不要我了吗?”因为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地将他咬伤,他是不是在害怕?是不是觉得她和人类,和变异种,和任何被冠以怪物名头的东西一样,卑劣,肮脏,危险?
陈熹熬过一个二十年又一个二十年,时间给予她最大的恩赐就是已悉知事情的走向,于是一度以为回溯后命运的船舵就落在了自己手里。怎么会失败呢,手握着来自未来的讯息,她没有理由失败。
可是时间超脱了她的预知,连陈时也超脱了她的预知。她无法再驾驶这艘轮船,从舵手再次沦为游客。
然而陈熹在这世上的所有经验都源于过往的跌跌撞撞,当世界在面前坍塌下一个新的坑洼,她又开始茫然无措,又只能像个盲人一样地四处乱摸。
窸窸窣窣中,她摸到一把钳子,那钳子无法成为唤回陈时的号角,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祈祷。她对着镜子钳住自己的尖牙,将口腔撅地成了一方血潭。
‘我恨你’,陈熹一遍遍在心里在脑海里重复,她想她要抓住他,把他的骨头全部打断,可她先打断的却是自己。她的怨怪不过是委屈,憎恨不过是依恋,她的所有疯狂都源于无助的怯懦。她走投无路,但没有人知道她走投无路。
天幕完全坠入黑暗,她丢下钳子,倒在那滩血水里蜷缩。春季的夜晚还带着一丝寒凉,空气抚过她的肌肤剥夺走了她身上全部余温,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僵死在这儿,恍惚想去吻那个瓷罐。梦里永远折磨着她的瓷罐是最听话的,只有瓷罐哪里都不会去,它虽然不会说话,却会永永远远宿在她的怀里。
又或者现在就正在梦里吗?噩梦又换了种形式折磨她吗?快点醒来吧,棚子里的蘑菇再不摘就要老了,兔子和哥哥都还在等着她去做饭,水管要常常修缮,下水道也该通一通。
醒醒,醒醒,睁开眼噩梦就会结束。
“回家,我想回家,哥哥,哥哥我们回家吧…。”陈熹齿间泄出几声巍巍地喘息。她想她是有家的,和哥哥在一起居住的小院儿就是家,在那里他们有一棵树,一棚蘑菇,一只小兔。直到阳光将她这没有族群的异类照射地无所遁形,她才回想起其实他们从来没有家,就算是这间小院儿,也不过是趁着灾祸偷下的别人的故居。
她从来没有家,现在连他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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